我无法辩驳。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小口地吃着乳酪,嚼着饼干,啜着只有特殊场合才喝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全身放松,容光焕发地享受着事事都在计划之内的宝贵时刻。所有的紧张、不适和焦虑——这样的一刻补偿了一切。
稍早时候,当我伸展在那张巨大的沙发床上时,还无法阻止自己去想亚克莱特家里的那些宝藏。现金、珠宝、邮票、钱币、艺术品。我还幻想着要把厢型车开到草坪,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从地板上的东方地毯到头顶上的水晶灯。我认为,那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一个想有所选择的人会碰到麻烦。他会不知道从何偷起。
而我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把书拿起来,小心地不让威士忌滴到它上面,虽然多年来已经有别人滴了这样那样的东西在它上面。它原本看起来没这么糟,现在我可以好好看看了,却让我发现了原本没有看到的缺陷。封面上有水渍,还有几页已经变色了。过去这半个世纪并没有好好地对待这本小书,而没有任何书商会给这本书比“尚可”更高的评价。
我翻阅着,东一篇西一篇地随意读着里面诗句。作者的节奏似乎从未失误过,而他的押韵也灵巧地从未失去规范,但我觉得那些全都是歪诗。
为了这玩意儿我放弃了克鲁格金币,放弃了有巴伯头像的钱币珍藏,放弃了法柏芝宝石蛋,放弃了道姆·南希花瓶。为了这玩意儿我把珍珠和红宝石戒指放回它的丝绒小盒里。
威尔金先生应该以我为荣。
第04章
我和鲁德亚德·威尔金初次见面,是在这次闯空门之前两个星期,周三或周四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纽约洋基队刚刚输掉世界大赛的头两场比赛,前一天晚上,我才看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老练地在满垒的情况下将拉吉·杰克逊三振出局。这是个潮湿的上午,空中飘着细雨,显然很潮湿。
还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我也不怎么在乎。我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本平装书。我不卖平装书,进的平装书通常会批给第三大道和十六街拐角处的那个家伙,他只卖平装书。
不过,有时候我会在批出去之前先拿来看看。当时我看的那一本是理查德·斯塔克①的帕克系列。帕克是个职业小偷,系列里的每一本形式上都颇为相似——帕克找来了他的狐朋狗友,然后去诸如南卡罗莱纳或斯巴坦堡之类的地方,购买枪支和卡车,找一个牙医先弄点钱,作为行动的经费,接着他和他的弟兄便开始部署,于是下面一定会出些严重的乱子。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所有的书在七十页左右的时候就会结束,而帕克一定也早就在加勒比海买下私人小岛了。
①理查德·斯塔克,Donald E.Wcstlake(1933-2008)的别名,美国犯罪小说作家,曾三次获得爱伦坡奖。
我上次坐牢时,所有的狱友都是帕克迷。只要找到帕克的书,他们一定争相阅读。即使阅读能力很差,必须把每个字都朗读出来才能明白其中意思,也无损他们的热情。我敢说,那些头发斑白的老狱友无不在狱中互相传诵小说中的段落,特别是帕克切掉某人手脚的情节。一个专偷保险箱的窃贼最喜欢引述帕克如何将一个卑鄙的工友打断三根骨头,然后丢到沼泽里的情节。最令人着迷的是他用的形容词,“故意”打断三根“重要的”骨头。
店门口的小铃铛响起,告诉我有个伴儿来了,这时我正看到帕克在缅因州普雷斯克岛吃晚饭,紧急拨电话给妙手马凯。当这位访客走向我的时候,我把平装书藏了起来。毕竟,旧书商也得维护一下形象,我们是不应该读这种垃圾的。
他是个身材壮硕的人,脸色通红,下颌很宽,像只牛头犬。头顶上薄薄一层红发平整地向后梳,铺在光滑的鲑肉色头皮上。他穿着一件炭棕色的斜纹软呢夹克,采用箭尾形缝制法,两边的胳膊肘部位钉着麂皮补丁。里面是一件咖啡色的毛背心,黄褐色的立领棉质衬衫,一条深咖啡色的领带。他的长裤是淡黄褐色斜纹布料的,皮鞋有棕色的翼尾装饰。他的鼻子又长又窄,胡须带点灰白,眉毛杂乱地纠结成好几股,眉毛下面的眼睛——咖啡色的,和他的装扮很般配——锐利冷酷,还有血丝。
他问利泽尔先生什么时候来,我向他解释了书店老板换人的事情。他说:“啊,难怪他没有再跟我联络了。我收藏书,以前有我可能感兴趣的书他都会告诉我。”
“你收藏哪一类书?”
“大部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但有时口味会变,你知道的。我偏爱艺术气息十足的韵文。托马斯·胡德①、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②、威廉·麦克沃斯·布列德③,当然吉卜林也是我的最爱。”
①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英国幽默作家、诗人。
②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
③威廉·麦克沃斯·布列德(William Mackworth Praed.1802-1839),英国幽默诗人。
我说我所有的书都在架子上,他便自己走过去查看。我把帕克那本书从柜台下拿出来,继续神游帕克的犯罪现场。当这位穿斜纹软呢夹克的顾客再度来到柜台前的时候,我正读到帕克的两个亲信准备背叛他。顾客来到柜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布面小书。那本书里收集了奥斯汀·道布森①的诗,定价是六美元或七美元,大致上不出那个范围。他付了现金,我帮他把书包起来。
①奥斯汀·道布森(Austin Dobson,1840-1921),英国诗人、随笔作家。
“你如果碰到我喜欢的书,不妨打电话给我。”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个地址,写的是十三街,另外有个电话号码,还要转分机MUH8。名片上看不出这个人是干吗的。
我的视线从名片移到他脸上,说:“你收集吉卜林的书。”
“也收集别的,不过我的确收集吉卜林。”
“你跟吉卜林家族有亲戚关系吗?”
他笑起来:“因为名字吗?你这么想并不奇怪。不过不是这样的,我跟吉卜林家族没有关系,鲁德亚德不是姓氏,你要知道。它是个湖的名字。”
“哦?”
“在斯塔福郡。吉卜林的父母在鲁德亚德湖畔的一次野餐中初遇。于是当他们的儿子诞生时,便以这个湖作为他的名字。其实他的教名是约瑟夫,不过他从来没有用过那个名字,小时候大家都叫他鲁迪。”
“你的教名是……”
“詹姆斯,但我也不用这个教名。我的全名是詹姆斯·鲁德亚德·威尔金。吉卜林死的时候我八岁,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三六年,就在英王乔治五世驾崩之后两天。我们家充满了哀戚的气氛,你可以想象。我父亲极度崇拜吉卜林。他甚至帮他唯一的儿子取了跟吉卜林一样的名字,不是吗?我名字的出处是吉卜林,可不是斯塔福郡的那个湖哦。‘先是老皇帝,现在帝国的诗人也死了,’我父亲说,‘记住我的话,鲁迪,不出两年欧洲必有战事。’当然他的预言有一年的误差,希特勒入侵波兰和吉卜林去世应该也扯不上关系,但在老人家心里这些事情都能连在一起。”他边说笑,粗大的眉毛抖个不停,“你对吉卜林有兴趣吗,罗登巴尔先生?”
“我小时候读过他的作品。”
“你可以再读一次,他的东西最近又流行起来,之前实在被忽略得太久了。你最近看过《基姆》或《消逝的光》吗?还是——不过看书对开书店的人来说,可能不算休闲活动吧?一天工作下来,可能看到书本都会反胃。”
“哦,我还是很喜欢看书的,说不定会再读读吉卜林的东西。”
“我认为你应该看,你的书架上就有,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他机警的棕色眼睛打量了我一下,“我说,老板,你今天有没有可能和我一起吃午饭?我有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
“听起来不错。”
“那么到我的俱乐部来,你知道马缰俱乐部吗?十二点半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知道马缰俱乐部在哪里,十二点半没问题。
他其实已经说了一些我感兴趣的事情。
马缰俱乐部跟他很般配,包括他的衣着还有那股暧昧内敛的绅士味道。俱乐部位于麦迪逊大街和第十三街的拐角处,大部分摆设是英国文艺复兴式的橡木家具,墙上还有数不清的动物头部标本,委实叫人不舒服。
我们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用餐,头上有个水牛头标本,它的玻璃眼珠盯着我们,据说它是老罗斯福总统射杀的,原因是什么我猜不到。午餐吃的是硬如牛皮的烤肉、解冻的豌豆和软趴趴的薯条。把这些糟糕的食物端上桌的是个眼睛分泌物过多的家伙,走路的样子仿佛他的双脚疼痛不已。脸上的表情跟墙上那头牛一样哀戚。
威尔金和我用餐时一直在谈书,我们都没有要甜点。那个哀伤的侍者给我们一大壶咖啡,就像火车上那种银色的咖啡壶。咖啡的味道比老餐车上的还要好,又浓又香,还带点酒味。
我们的桌子靠着一扇窗户,我轻啜着咖啡,望着外面的麦迪逊大道。拐角处那个卖冰淇淋的小贩生意很清淡,再过几天他就要撤摊了,摊位会让给一个卖脆饼干和栗子的小贩,这种商机的转换跟季节的变化一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