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云仁大喜:“月如和令齐还活着?老天有眼!”
“在长安时,云智曾前去游说李成玉,据说李侍郎对他言听计从,想是会尽力保住他们母子。”
“那便好,那便好”,云仁喃喃,忽又问道:“你孤身一人来到阳城,妻女可有安置?”
“有是有,但”,车离面露悲伤之色:“我本是将游儿、璃珠及老丈送往华山秦家庄暂避风头,但情势瞬息万变,车骖阴谋败露,痛下杀手,我逃出长安,他必会派兵去山庄剿杀。加之皇帝将玉玺交由钱忠,车骖尚不晓内情,定会以为玉玺在我手中。如此一来,秦家庄必遭重兵围攻,即便庄内高手如云,怕也难以抵挡。更何况……”
“怎么?”
“云智前日里对我说,他算到我有近亲离世,只不知是游儿,还是璃珠。”
“啊?!”云仁惊愕不定,半晌才敛住心神,宽慰道:“华山与阳城相隔千里,云智未必就算无遗漏。”
“你那幼弟的本事,我多次见识。凡他所言,无一出错,我又怎敢心存侥幸?”车离惨然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是我心心念念想着报杀父之仇,才将家人害到这般田地。吕师父当日收我为徒,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还把游儿也托付给我,我竟令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
“话不能这么说”,云仁正色道:“吕神医看中你,选你为婿,本是一桩好姻缘,与别无干。只是那车骖为人歹毒,无论你复仇与否,他都不会放过你们一家。你想尽办法,奋起反击,恰是得当之举。游儿也好,璃珠也罢,若她们真是遭此劫难,那在天之灵,也不会怪责于你。”
“我对云智说过,此时不能让我这一己之悲坏了大局,你放心,家祸再大,也不过是为我对车骖之恨再添一笔,此仇必报!”
“在函关时我便对你许诺过,你要报仇,我必鼎力相助。如今这仇既有你的,也有我的,你我同心协力,杀向长安,将车骖等人千刀万剐!”
“好!”
两人心绪激荡,一时无语。良久后,车离踌躇道:“按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问,但我与云智也算相识相交,对那孩子确有几分好奇。今日堂上,右将军说他是贱婢所生,这是何意?”
“云智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世?”
“我猜他对我的信任还没到那一步吧。你若不便说就罢了,当我多此一问。”
“不妨事”,云仁摆摆手:“有些紧要的区处,我本就想和你商量。把他身世说清了,你才好做判断。”
云仁于是将那段家事细细道出,车离听后慨叹:“原来是这样。他也颇为不易。”
“确是如此”,云仁痛惜道:“这事我对祖母和父亲的做法一直耿耿于怀,也时常后悔当时敢怒不敢言。”
“这倒怪不得你。你那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又是晚辈,怎能对这种事说三道四?即便说了,他们也定不会听。”
“是啊。说起云智,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请讲。”
“岑家血案一发,祖母便派了藏匿在深山中的亲信分头到钟山、阳城报信。樵大来了阳城,据他说他弟弟樵二去的钟山,要将云智接来与我们会合。但樵二至今不见踪影,云智也并非得报后便赶赴阳城。他下山后一直待在长安?你俩又是如何走到一路?”
“按时日推算,云智确是直奔长安,他同元深找到我府中,初见时他便着实令我惊叹。”
“那樵二……”
“他定是传了信到清心观的,但云智自有想法,不愿跟他来阳城,或许在途中劝了他去别处隐匿吧。”
“不会。樵二既受了祖母嘱托,就算带不走云智,至少要来给我们通报一声。樵大说过,老夫人给他兄弟俩交代的差事,他们拼了命也会完成。樵二杳无音信,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已不在人世。”
“难道是被歹人所害?”
“你指车骖?不。若是樵大出事,那还说得通。岑家血案的真相,要传也是往阳城我们父子这里传,车骖沿此途中布置追兵,捉了樵大,尚可理解。但樵二去往钟山——你也说车骖应当是信了岑家这幺子多年前就已夭折,他根本查不到清心观,又怎会去那里杀樵二呢?”
“这……许是他出了别的意外?”
“若果真如此,那未免也太过巧合。”
“云兄”,车离启用旧称,面容整肃,显是言辞将极重:“我知你心中存疑,又不便直言,更不好找云智质问。但事情挑明了说却比你一直藏着对他的怀疑要好。你若不说,我便问了——樵二失踪一事,你是否认为与云智有关?”
“我……”云仁欲言又止。
车离心下了然,道:“你有此疑不足为奇。从长安到阳城,云智始终对樵二只字不提,不瞒云兄,我也有过揣测,倘使那樵二真的死了,或许是跟云智脱不了干系。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天性骄傲,亲自动手杀人这等下作事,他想必不屑为之,应是言语相逼……”
“呵,呵呵”,云仁瘫坐在帅椅上,以手扶额:“都是夺人性命,动手或动嘴,又有何不同?”
“大有不同”,车离断然道:“樵二那类人,我不消见便知其个性。生于乡野,头脑简单,偶然得到高门大姓长者的垂青,便无比感恩戴德,更会将其奉若神明,认定其菩萨心肠、举世无双。他们终身的做派,两个字足以概括,愚忠。那么,你能想见他与云智会面的场景么?”
“这……”云仁摇摇头。
“他被委派去接云智,云智不肯跟他走,他会如何说?定然是言必称老夫人、大将军,想以此压住云智。他以为他眼中的这些个神明总是管用的,但在云智看来,老夫人、大将军是什么?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为了保全其他所谓嫡子嫡孙,便将他赶出家门去受修行之苦。十余年间任他在清心观自生自灭,不闻不问。如今出了事,却又理所当然地来找他消灾挡祸。何曾有人把他当成过儿子、孙儿,又怎能指望他当他们是父亲、祖母?樵二带着自己那副愚忠的嘴脸,去逼云智对他心里的各个神明尽忠尽孝,莫说云智,便换了是我,若有人对我一口一个车丞相,我也会大为光火,出言相讥。但并非存心要逼死谁,我猜云智只是说出了老夫人所作所为,樵二发觉这神明原来还干过龌龊事,登时幻想破灭,万念俱灰……”
“照你这么说,云智是无意中害死他的?”
“有意无意,我们都已无从追究,也根本不必追究”,车离道:“云兄,你出身富贵,自幼备受呵护,又有仁德之心,这是极好的品格。但从另一面讲,它也会让你对人性的复杂难以体悟。”他细说了在长安时云智所做的一切,最后道:“我结交他仅月余,他诸般才德,我却都看在眼里。他曾尽心护我妻小老丈出城,在危难之时又助我遣散府内仆从,大敌当前,他更不讳言,告知我亲人之难——这证明他心中定有善意。但他激死樵二也是事实。他性格多面,既非圣人,亦非恶人,且年仅十七,将来究竟如何,端看受到怎样的对待。”
“愚兄受教了”,云仁起身长作一揖:“诸般过往,到底是岑家对他不起。而今岑家逢此大难,他本可避之大吉,却主动投身其间,更做了诸多大事,我已是感激不尽。从今往后,岑家欠他的,我必加倍弥补。”
“这便好。”
☆、起兵(上)
第二十八章
车骖虽矫了诏称皇帝病重,但朝中每日都有要事奏报,连续数日不得觐见,朝臣也难免议论,尤其江六郎又命内廷侍卫封锁皇宫,任何人不得出入,更显诡异。李成玉身为两朝大员,见多识广,自是有些揣测。此时他处境微妙,不由得记起当日那云姓神医所言,两虎相争已成定势,他这只“狐狸”,也到该做选择的时候了。
皇帝不能上朝,但朝会依旧循例进行,车骖身为宰相,代行朝事,这无可辩驳,只是依本朝例,某些事项非得由皇帝做决。而眼下,李成玉手里正好就有这么一件。在两只“老虎”之间,他无法判断究竟谁会取胜,索性不想这茬,着眼于更大的格局。以天下观,如车骖那般只知使阴狠手段、气量狭小、任人唯亲之人,若他掌权,必是朝廷之祸、百姓之祸。反观岑家,即便岑德举难逃此劫,以其长子岑云仁的仁德之名,也当不会祸乱江山。如此,他李成玉就算选错了边,好歹算尽一己之力,为苍生谋过福祉,便是万死也值了。念及此,他决意不再犹豫,亮明立场。
李成玉缓缓迈步,从一班朝臣中出列,拱手道:“昨日户部接江南三郡上报,今春气候异常,春稻播下后连番雨雪,将刚抽芽的秧苗冻死十之五六,由此预估,入夏收成远不及往年。郡守请朝廷酌情处之,减免赋税。江南税收历来占全国之首,事关者大,谁也不敢做主,微臣更难担此责。烦请车丞相允微臣求见皇上,当面禀明。”
他这番话言之有理有据,且三郡税赋减免与否本就须皇帝圣断,故朝臣纷纷附议。车骖一言不发,面色阴沉,车辕见状忙出列道:“李侍郎所奏虽是实情,但并非十万火急。如今皇上病势沉重,做臣子的,怎可用这些小事……”
他前一句还算切题,后面却堪称胡诌。事关江南三郡税收,竟说是“小事”,简直没有脑子,白白授人以柄。车骖来不及感叹自己这儿子是何等愚蠢,只顾得上急急打断他,道:“李侍郎尽忠职守,其情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