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百姓又何来安宁可言?”
云仁长叹一声,不发一言。当晚,德举在自己的大帐中写奏折,将对战事的预计拟成文字,并细细上报了目前军中的各项事宜。这每日的奏报,算算却有一旬没有回音,德举放下笔,暗想:宫中传出的消息果然属实。
☆、血亲?世仇?
第二章
已过三更,长安城内皇宫中,皇帝歇息的长乐大殿却依然灯火通明,不时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进出。殿内的龙榻上,安泰帝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嘴角还泛着血沫。旁边的太医们急得团团打转。
又是一个时辰后,皇帝才缓缓睁眼,气若游丝地问:“车离何在?”
一名太医打扮、年约二十四五的清瘦男子急忙上前:“臣在。”
“好,好”,安泰帝咳了两声,吩咐道:“你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
偌大的殿中,转眼便只剩他二人。安泰帝挣扎着起身:“朕今年不过三十有一,却因一场小小的风寒,到了这步田地……朕悔不该不听你劝告,恣吅意妄行,沉湎酒色啊。”
车离不敢多言,垂着手立在原地。
“他们都用些长命百岁、千秋万世的假话来敷衍朕,车离,朕想在你口中听句实话,朕究竟还有多少时日?”
“陛下乃天子,自然是万寿无疆。”
“连你也要说这些无稽之词?!”安泰帝大怒:“枉朕多年来对你信任有加,你……”
眼见他又咳出两口鲜血,车离有些不忍,跪下叩首:“陛下可愿听臣直言?”
“朕要问的,就是你的直言”,安泰帝合上双眼:“今天无论你说什么,朕都免你罪。”
“陛下,两个月前的那次风寒于壮健之人而言,不过是微恙,无需用药自会痊愈。而陛下多年来……恕臣罪该万死,陛下的龙体,好比参天之树,看似直耸云霄,内里却……却早已被酒色蛀空,少许风吹草动,便……”
“你没有罪。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朕就问你,朕还能活多久?”
车离再次叩首,双肩颤动:“臣与太医院的其他同仁,都将用平生所学,尽心尽力为陛下医治。但即便如此,陛下的春秋,至多也只剩百余天了……”
“百天!”安泰帝大惊,一阵急吅喘,车离慌忙起身,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以水送服。片刻后,他呼吸渐渐平稳,叫来殿外当值的太监,传宰相车骖速来觐见。
若说岑家是大齐外部的屏障,那车家,便是大齐内在的支柱。车家多人在朝内担任要职,车骖为丞相,他两个儿子,车轩、车辕分任吏部、兵部侍郎。吏部尚书是个昏聩的老臣,平日里说话摇头晃脑、颠三倒四,因此紧要的人事任免,实际是由车轩提名,皇帝决断。而兵部尚书一职,挂在大将军岑德举名下,但他常年在外征战,也是徒有虚名。安泰帝这样安排,是想岑、车两家相互牵制,自己坐收渔利。深得他器重的太医车离,正是车骖的亲侄。这层关系原本极为凶险,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帝王敢用外姓人家的叔叔掌管朝堂,再让其侄子为自己诊治龙体。但车家这两叔侄的情况却相当特殊。
车离的生父是车骖的大哥,原本父辈的官位、爵位都该由他承继,但一年夏天,他月下赏荷,竟掉进荷塘中溺死,时年不到三十岁。当时在场的只有他、车骖和几个下人,于是传言不断,纷纷说是车骖为了□□暗中加害兄长,但那几个能作证的下人却坚决否认,也不知是不是早被车骖买通了。到车离成年,车骖对他入朝为官百般阻挠,这么看来,传闻似乎并非空穴来风。车离也是伶俐的人,转而放弃仕途,专心研习医术,大有所成。安泰帝得知此事后,将他招进了太医院,又发现他有旷世之才,不仅限于从医,便时常拿些朝堂上的事问他,他对答如流,见解独到,这样过了几年,他成了皇帝倚重的谋士,也算是在内廷里再为车骖等人增加掣肘。
此时,车离、车骖双双站在殿中,虽然是至亲的亲人,却彼此无视,看得出积怨深重。安泰帝看着他俩,内心竟有一丝欣慰——明眼人一望而知,他不久于人世,此刻召两个心腹来见,几乎等同于托孤。太子年幼,要坐稳江山,必须有重臣辅佐,而放眼满朝文武,论威望、论实权,可堪托付的不是车家,便是岑家。安泰帝在位时,两家并用,没有高下之分,可他一旦殡天,他们就必会分出胜负,最终留下一家独大。岑家父子个个是人中龙凤,上下一心,又握有兵权,若他们得势,岂止是太子性命堪忧,恐怕连大齐都将被改朝换代。
反观车家,车骖的才能远谈不上经天纬地,但在朝多年,根基深厚。车离则恰恰相反,论为政,无人能出其右,可他从未入朝,无依无靠。这两人对对方都心怀芥蒂,正好能互为制约。至于车轩、车辕之流,比起岑家几子,根本不足挂齿。如此看来,车家比岑家更易控制,也更适合托付。
只是安泰帝百密一疏,他没有想过如果车骖真的为权力连大哥都敢杀,又怎会让车离这个小侄子挡自己的路?这点安泰帝或许没想到,或许想到了,但仍认为车骖给太子构成的威胁远比岑德举小,因此还是更倾向于让车骖辅政。对此,车离自己的看法,显然与他不同。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岑家的兵权,这一点不能解决,即便安泰帝下诏让车骖辅佐太子,也未必有用。念及此,他下定决心:“朕时日无多”,他摆摆手阻止车骖开口:“今夜所说之事,两位爱卿务必要放在心上。”
“陛下!无论何事,臣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车骖跪地顿首。
车离也跪下叩头,却不发一言,只对自家叔父惨呼颤抖的情状冷眼旁观。
“爱卿且住吧”,安泰帝似乎也不想看这般丑态,“太子才十岁,朕死后,他孤苦伶仃,如覆巢之卵,前路茫茫。众臣对朕忠心耿耿,朕知道。但皇帝这位子……大齐国祚能否延续,朕并不在意,朕只想保太子平安。车骖,你德才兼备,若将这天下交于你,朕也放心。只一件事,你不可加害太子,保他做个无权无势、与世无争的百姓吧。”
车骖冷汗直流,伏在地上瑟瑟发吅抖:“陛下!陛下何出此言呐!臣对陛下,对大齐,从无二心。尽人臣本分,能得陛下器重已是感激涕零,岂敢有僭越的念头!陛下万勿听信小人谗言,置臣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听他这话,车离不禁暗自冷笑——不愧是叔父,在这紧要关头,除了表忠心,竟还不忘意有所指地说什么“小人谗言”,捅侄子一刀。所谓“血亲”,倒是比世仇更刻骨铭心。
☆、灭门(上)
第三章
又看了会儿车骖抖个不停的模样,安泰帝才摆摆手:“好了好了,爱卿一片赤诚,朕明白了。起来说话。”
车骖颤巍巍地起身,仍垂着头。
“今日朕要与两位爱卿说的话,出了朕的口,只能入你们的耳,若有旁人得知,朕唯你们是问。”
“是。”
“如朕所言,朕将不久于人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
“请陛下宽心,我等定当全力辅佐太子……”
“对你二人,朕信赖有加。就怕这朝中,有人未必跟你们一样。而太子年纪又小,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与其把这错综复杂的难题留给太子,不如趁着朕还有一口气,将它解决。”
“陛下!”车离叩首:“前朝之事,微臣一个小小太医,实在不便参与。恳请陛下容臣先行告退,留丞相大人与陛下商议。以丞相大人的雄才大略,想必也无需微臣添乱。”
安泰帝本想驳回他所请,车骖却抢先进言:“车太医所言有理,一来他参与朝政,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他从未入朝,朝里的大事小情他也不太清楚,不如……”
“唔”,安泰帝沉吟片刻,应允道:“好吧。车太医你先退下。”
出了大殿,一名太监随即跟上车离:“小奴送太医出宫。”
“有劳公公。”
行至僻静处,那太监四下环顾,见周围无人,才小声开口:“大人,您为何不留下听陛下说些什么?”
“小安子”,车离悠悠然地抄起手:“你没听过以退为进么?我要是把那些话都听完了,我叔父岂不是对我更加忌惮?到时候处处提防,日夜派人监视,我与犯人无异,哪里做得成事?”
“可您这一走,陛下与丞相的密谋再也无法知晓,又有何事能做呢?”
“谁说我不知?听陛下口风,十有八九是要铲除岑家。”
“啊?!那我们要不要……”
“消息自然是要传的,但不在此时。以我叔父狠辣的行事手段,仅凭我们几个,可保不住岑家上下所有人。”
“那怎么办?”
“欲成大事,必定要有所牺牲。眼下不便详述”,见宫门在望,车离说:“你就记住,按我说的做即可。”
“是!”
出了宫门,车离不快不慢地走在石板路上,抬眼望天,只见弯月如钩。他将手笼进袖内,自言自语,“弯月也这么亮,跟满月倒没什么区别了。”
长乐大殿内,车骖轻声问:“陛下,容臣斗胆,妄揣圣意。这错综复杂的难题,指的可是岑家?”
“嗯”,安泰帝面色阴沉:“岑家根基庞大,握有兵权,纵然他们父子几人没有二心,也难保手下人为求荣华富贵,怂恿他们行大逆不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