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举问他:“这个车离,虽说只是太医,却也深得皇上信任,算得上心腹,他跟他叔父,丞相车骖有杀父之仇,他递信来似有借岑家之手报仇的意思,你如何看?”
“此事还需慎重”,云仁勉力稳住心绪,不漏半点他与车离相识的口风:“我们岑家虽对皇上忠心耿耿,但在内廷有个通消息的眼线也不是坏事。”
“嗯,与我所想一致。”
向父亲告退后,云仁走到院中,仰望那一轮残月,暗想:车离也如这月亮般,虽身世凄凉,但总能靠一己之力,发出不逊于满月的光辉。他不愿向父亲陈述往事,一则因有和车离的约定,二则,在他看来,车离是这等鲜活、这等不凡之人,他无法向任何人描述他,更不想父亲用“是否对岑家有利”来衡量他。这是他一生的知己、至交。
☆、欲加之罪
第十六章
听到外面敲梆子的声音,云仁才发觉已过了四更,他应当歇息了,明日一早还有正事要做。父亲书信里交待的事务,眼下也仅有出关作战这一件他能办到。其余的,听天由命吧。倘若车离在此,必能把千头万绪全理个清楚,但他……罢了,云仁想,岑家风雨飘摇,为度过这“天大的灾祸”,他与云义必须一道在阳城全力以赴,而长安,且看车离如何处置,若是以他的才能都无法力挽狂澜,那便是岑家该绝了。云仁忽然又想到自己那个幼弟,依樵大所说,他也该到阳城来,却至今不见踪迹,莫非遭了不测?应该不会。按父亲信中所言,云智是有本事的,不说救得了岑家,至少自保当不在话下。那么他或许是不愿淌这趟浑水,离开清心观后便隐姓埋名躲了起来吧。云仁丝毫没有怪责他的意思,反倒觉着这岑家千万个对不起的幼子,能逃出这回的大灾,不被他们拖累,真是天大的好事。
自那灭门血案起,车骖等人便在安泰帝授意下罗织岑家的罪名,但岑德举父子带兵多年,军功显赫,平日里又极是自律谦逊,从未得罪过谁,朝堂上的同僚对他们皆是尊重有加,且岑家是大齐的开国功臣,数代以来忠心耿耿,行事谨慎,连宅邸逾制之类的错处都挑不出,因此实难给他们治个满门抄斩的大罪。算着日子,眼看岑德举就要回朝了,治罪一事却毫无进展,日夜监视着李成玉、车离等,也无甚收获,车骖越发急躁。安泰帝比他更急,自己时日无多,岑家再不拔除,若灭门一案□□泄露,后果更不堪设想。好在车离为首的太医用药得当,尽心尽力,龙体尚且支撑得住。
就在这君臣几人焦头烂额时,一则“好消息”传来--边关的加急快报称岑德举是独自返回,云仁、云义并未同行。车骖喜上眉梢,对安泰帝道:“陛下,圣旨白纸黑字,要他们三人同回,岑德举却公然抗旨,这是大罪一桩啊!”
安泰帝叹口气:“话虽如此,但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塘报上写明了契丹夜袭阳城军营,劫走俘虏,岑云仁、岑云义带军出关与敌决战……这由头也极是正当。此事若放上朝堂,大臣们一准会为岑家说话,朕总不能不听百官谏言,强行独断。”
“陛下勿扰”,车骖成竹在胸:“须知岑家出事后,令他们回长安的诏书是秘密下发,朝臣尚未知晓--臣有一计……”
“讲。”
“请陛下派人带着诏书,到城外官道、驿站处侯着岑德举,一旦他到,即刻领他入宫,先以抗旨之罪将他关押起来,大刑伺候,逼他认罪。”
“他何罪之有?又怎会认?”
“无妨,重刑之下,他想必难以承受。即便他咬牙硬抗,拖延下去也不见得是坏事。”
“也罢”,安泰帝虽不欲拖延,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争取些时日,以图后计吧。你们要加紧办事才好。”
“陛下放心!”
岑德举抵达长安近郊时,天已尽黑,他便着手下在驿站歇上一晚,次日早上再入城。一行人进官驿,刚报了来历,候在那里的官员便上前传旨,令德举一人速速随同进宫,其余随从另做安顿。随行的军士似有异议,却被德举喝止。他梳洗整装,昂然前行。虽心知此去极可能无回,但他内心坦荡,倒也无畏无惧。且若能以自己的牺牲,换得两个儿子的性命,便值当了。来路上他对下属做过些聊胜于无的托付,并未指望收效,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料,那些人说是被“另做安顿”,实则给圈在了某处,不得外出,更不可能传消息给谁。
德举被带到御书房,见安泰帝端坐其中,还略吃了一惊,以为车离命人传出的“皇上病重”消息有假,待走近了,面朝皇帝、下跪叩首时,偷眼一瞧,见他面色苍白、两颊潮红,才确信他身染沉疴。安泰帝暗自提气,强拿起威仪,不等德举陈述便劈头盖脸地斥责道:“朕体念岑家忽逢大祸,特开恩令你父子三人返回奔丧,你竟自作主张,将两子留在阳城,是何居心?!”
德举正要申辩,安泰帝却感到气息不稳,喉头发甜,显是又要咳血,忙抢在他前,扬声下令:“岑德举公然抗旨,罪不容诛!来人呐,将他押入天牢,严刑拷打!”
殿外的卫士闻声入内,不等德举开口,便架着他出去。他们甫一出殿门,安泰帝便一阵猛咳,瘫倒在龙椅上。
当晚适逢车离在太医院当值,小安子得以迅速将德举入狱的消息传给他。次日他出宫回府,急召管家将云智、元深带来。
话说这师兄弟二人在长安四下走动,但一来云智的假死瞒天过海,二来他俩修行多年,隐匿行踪这等小事手到擒来,加之三两天换间客栈,与车府下人互通也有易容等手段掩护,因此并未被旁人盯上。他们终究是少年心性,除开正事,倒将大把光阴耗在了玩乐上。
云智对岑家殊无好感,那些个祸事他也不放在心里,稍有空闲便领着元深四处逛荡,把长安热闹的街市玩儿了个遍。戏班的表演看过十好几场,一面看一面悄声交谈,说别人的胸口碎大石、吐火吞剑变脸是何等的虚把式,比之自个儿的道行差着十万八千里。眼看演完后戏班诸人捧着铜锣吆喝“捧钱场”,还有众多看客鼓掌叫好,将一枚枚铜板扔给他们,云智对元深笑言:“这钱赚得真真便宜,以后我混不下去,也拉你跟我一块儿组个班子,让大伙儿瞧瞧我们的本事,省得他们这样少见多怪。”
“可不么”,元深顺着他道:“想看你我的本领,哪里能只给铜板?少说得付现银,还不能是碎银子。”
云智哈哈大笑:“我算是明白这天大的富贵究竟从何说起了,我俩演一场下来,定要雇人才能把所收的银两抬走。”
看罢这些,腹中饥饿,他们便沿街买喷香的小食果腹,大馅儿肉包、入口即化的豆腐脑、滋油的面条,一路吃过去,说不出的心满意足。至于客似云来的食肆,更不可错过,进去坐下便叫最好的菜肴大快朵颐,还开了酒戒,每每吃饱喝足,才熏熏然相互扶靠着回客栈歇息。元深比云智年幼些,更小孩脾气,诸如“下得山来过神仙日子”等话说了不少,却也时常惦念师父和韦冉师哥,叨叨着日后要接他们来享乐一番,对此,云智往往拍拍他脑袋,讥讽几句,一笑了之。
多年后云智回想,仍深感那些时日是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开怀的光阴,此是后话。
两人逍遥度日,无忧无虑,直到某日与车府来人在集市上例行碰头,那人说出德举进宫的遭遇,并告知他们车离请他们速速入府。云智肃然敛容,对元深道:“好日子到头了。”
元深自无怨言,反而笑道:“本就该做些正经事,不然我们为何而来。”
“我是深知为何,而你,怕是为蓉锦坊的猪肉大包吧?”云智打趣他。
“去!”元深上手打他,这时倒忘了“主仆之分”了。
☆、破釜沉舟
第十七章
云智与元深扮作送菜的小贩进了车府,车离也速速换了他俩的衣衫,着小厮穿上出府以掩人耳目。几人在堂屋坐定后,车离未加寒暄,三言两语说了岑德举入宫及被下狱的始末,云智淡淡点头,问道:“我大哥二哥在阳城带兵作战的消息可确实?”
“应是无误。”
“那便好。车太医想必也松了口气吧。”
“这个么,眼下这许是最好的局面了,大将军思虑周密,行事果决,我本就不担心,如今也谈不上松不松口气。”
“哪里就周密果决了?”云智讪笑:“不过是当爹的为儿子做点牺牲,这父子情倒是感人。”
车离听他一派事不关己的口气,全然没当自己也是人子,不由得有些唏嘘,却不好做评。云智又问:“皇帝的病如何了?”
“剩不了多少时日。皇上急不可耐,要赶在驾崩前收拾了岑家,我那叔父自然更是尽心尽力,只可惜岑家高风亮节,实在罗织不出什么罪名。朝臣也大多向着岑家,因此连抓捕大将军都是秘密进行。”
“岑……我爹”,云智又是说到一半忽然改口,令车离颇感好笑,他那声“爹”叫得别扭至极,像是不情不愿硬从口中拽出,他自己也有所察觉,顿了顿才再说道:“我爹虽是入狱,但大哥二哥尚在边关,手握兵权,有这重牵制,朝廷应不敢用莫须有的罪名杀他。”
“但他身陷囹圄,人为刀俎,真铁了心要陷害他,也有的是法子。”
云智起身拱手:“山雨欲来,情势瞬息万变,各路消息若传达不及,难免误事。车太医,从今日起,我同元深恐怕就要在你府中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