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不疑有他,庄而重之地沐浴更衣后,随传旨的太监进宫。
得知宴席摆在长乐大殿,岑德举以为群臣都会在列,那便是皇帝要当众为他平反并严惩奸臣了,念及此,他一阵欣喜。但进得殿中,却见仅安泰帝一人端坐上首,莫说臣子,连宫女、太监也不见一个,德举心知有异,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内跪拜。安泰帝倒是自如得很,微笑着指他入座,又不顾他有伤在身,连连叫他饮酒,他哪敢推辞,几杯下肚,只觉昏昏沉沉,竟一头栽倒在几案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安泰帝高喊:“来人呐!有刺客!护驾!护驾!”
德举强撑着要起身,却动弹不得,只勉强睁开眼环视。一直奉旨侯在殿外的德举卫队自是不知殿内之事,听得叫喊,又见无人前来,便自作主张,急急冲将进去意图救驾。德举一见他们,便知大事不好,一时又出不了声,于是这十数人呆愣愣地立着,四下环顾想找出刺客所在。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也无他人前来,安泰帝面上显出疑虑惊慌之色。德举终是勉力提起一口气,对自己手下喝道:“大胆!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他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拜倒。忽然殿门大开,一队侍卫冲入,二话不说举刀便砍。可怜德举卫士手无寸铁,还跪在地上,不明就里地便尽数被诛。德举早已明白这是皇帝设下的局,但他浑身无力,动也不能动,竟眼睁睁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多年、亲如家人的弟兄们死在眼前,他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立时昏厥。那众卫士中领头的正是岑家灭门时的“阁领”,他翻身跪地,对安泰帝道:“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说罢,其余人等也跪了下来。
安泰帝审视这一干人,忽见其中一副官抬了抬头,似有话要说,但眨眼间又将头埋了下去。安泰帝蹙眉,摆手对那阁领道:“罢了,你们也算来得及时,朕不会怪罪。江六郎,这差事办得不错,你带他们下去领赏吧。”
“谢陛下!”
次日一早,德举醒来。不等他坐起,几个军士便架了他,拖着往外走。他被拖到大殿掼倒,见昨夜被杀的、自己的卫兵们还陈尸堂上,只是被人挪动,换了姿势,有几人手里竟还攥着匕首等物。而众臣分立两侧,神色各异,且对他指指点点。他虽知此彀阴狠,他百口莫辩,仍忍不住想陈述几句,但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
安泰帝怒气冲冲道:“岑德举!朝廷待你不薄,你本该感恩戴德,却鬼迷心窍,做出行刺朕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实在天理难容!”
户部侍郎李成玉闻言,忙忙慌慌地出列拱手:“陛下,岑大将军历来忠心,有目共睹。微臣以为,此事蹊跷,必有内情,万望陛下明察!”
“哦?”安泰帝冷笑:“传江六郎进殿!”
江六郎入内跪拜,安泰帝对群臣道:“宫内侍卫阁领,江六郎。你们可都认识?”
群臣答是。
“好。江六郎,你将昨晚的情形与众臣说上一遍。”
“是”,江六郎道:“昨晚皇上说要宴请大将军及随从,我等原本在外护卫,忽闻刺客来袭,便急忙进殿护驾。只见大将军领着一帮歹人,手持利器,要行刺皇上。我等便赶上前去,将歹人砍杀。”
“你们听清楚了?”安泰帝斜睨众臣:“若不是江阁领救驾有功,朕便要命丧在岑德举等人之手了!岑德举,朕来问你,这些尸首可是你卫队中人?”
德举深知大势已去,双目紧闭,默然点头。
车骖出列道:“岑德举,皇上于你有天高地厚之恩,你竟恩将仇报,行弑君之举,枉为人臣!”说着他又对皇帝拱手:“陛下,岑德举十恶不赦,定当重处!”
事已至此,李成玉不敢再多言,群臣虽仍觉诡异,但人证物证俱在,也无人敢为德举出头。安泰帝见此道:“岑德举犯下弥天大罪,刑部尚书何在?”
“臣在。”
“押他下去,细细审问,看他是否还有同谋。”
“是。”
“朕限你三日内判清,再来奏报给朕。”
“是!”
车骖见状,连忙举笏进言:“陛下,弑君之罪,当诛九族。如今证据确凿,无需交刑部审理,这……”
“国有国法,朕也概莫能外”,安泰帝打断他,摆手道:“朕乏了,你们跪安吧。”
“是!”
下了朝,车轩、车辕撵上父亲,道:“爹,按事前布置,皇上当在朝堂便下令将岑德举推出午门腰斩,再下诏使岑云仁、岑云义等伏法,为何又生出这番事端?”
“恐怕有变”,车骖低声道:“你二人速去联络我们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命他们严密监视,皇帝召见何人、所言何事,务必要据实报来。”
“是!”
☆、急转直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安泰帝不是昏君,只是到了自己病重的时候,必须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给大臣。他之所以在车岑两家之间选择车家,是因为岑家手握兵权,威望太高,怕太子压不住。而且前面也提过,虽然岑家忠心耿耿,却也难保他们手下有些人为了自己的目的,怂恿他们□□。说到底掌兵的武将总是比文官的威胁更大,因此从古至今,为巩固皇权,皇帝都会拿武将开刀。安泰帝并非嫉恨岑家,必须要除他们而后快,仅仅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灭了岑家来确保太子的安全。所以说是皇帝,临终前也和其他父亲一样,不顾一切要保住自己的傻儿子。只是他看人的角度有点问题,不该看谁的威胁小,而应该更多地考量谁的人品好。照此说来,古代选拔人才时把德放在才之上,其实是有道理的。
第二十二章
这边厢车离也得知了内情,全盘告知云智后叹道:“不愧是我叔父,真是好毒的计策。”
“幸而元深不日内便可抵达关外,对计划无甚影响。但我有一事不明。”
“哦?说来听听,看与我所想是否一致。”
“若说行刺当场斩杀那些军中卫士,留我父亲一条性命,是为朝堂对质,堵百官之口,那么人证物证俱实、他也算认了罪了,为何却不立即问斩?还要交刑部再审,难道想捏造些同党?皇帝想速速灭掉岑家,如今坐实了弑君之罪,本就要株连九族,哪儿还能有别的同党?”
“不错,此事我也甚是疑惑。且据说上朝时我叔父曾力劝皇上将岑大将军腰斩,皇上却驳回了他所请……”
“看来皇帝与车骖就如何处置我爹起了分歧,真是怪得很。皇帝为何会在这节骨眼上改变初衷?”
“想来只有一种可能。”
“嗯。应是发生了某事让皇帝对车骖不再全盘信任。你这叔父,你最是了解,你猜他会怎么做?”
“为保住权力地位,他什么都做得出。若皇上真对他起疑且这疑心被查证,势必会改立遗诏,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因此,他极可能铤而走险。云智,你既是道行极深,可否算上一卦,看情势究竟会怎样变化?”
“车太医对修道一事着实外行”,云智笑道:“我们不过比寻常人多些本事,却也并非手眼通天。道家行事,讲究顺应天意,各人命数,岂敢乱算。即便算了,也不能明说,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当日那位高人说岑家天大的灾祸和富贵,怕是得了天启,特来传信。至于满街的江湖术士,任意说人前世今生,都是胡言乱语,唯图人钱财而已。卜卦这玩意儿,听来神奇,实则忌讳颇多--位高者不算,亲近者不算,同是修行者不算,否则算者折损阳寿,甚至反噬自身,一命呜呼。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那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做不得事?”
“道家讲究无为即为,无论车骖有何阴谋、是否施行,此刻他必然都已控制了内廷,若想去警示皇帝,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一旦皇帝出事,车骖想独揽大权,下一个要除掉的就是遗诏中同为辅政的你。车太医,我观你视府内仆从如同亲人,为万全策,你还是尽早将他们遣散吧,我会助你骗过车骖埋在府外的眼线。至于你我,也当早作打算,以图后计。”
“敢问有何后计?”
“我们怕是终要走一趟阳城。”
车离低头盘算,少顷,道:“好。”
掌灯时分,一太监进殿,安泰帝叫他近前,耳语几句后,道:“带他来见朕。”
来人便是“行刺”那晚跪后略微抬头的、江六郎副官钱忠,岑家灭门一案他亦有参与,还曾失口喊过“阁领”,被江六郎训斥。初次独自面圣,他跪在龙榻之下,甚是拘谨。安泰帝屏退左右,和颜悦色道:“你叫钱忠?”
“回陛下,末将正是钱忠。”
“好。抬起头来回话。”
“是。”
“那天剿杀刺客,你也在场?”
“是。”
“朕看你似有些难言之隐啊……”
“末将……末将没有。”
“诶,今日朕召你前来,便是想听你说说那日所为何事,你如实道来,朕免你的罪。”
“这……”
“朕知你怕得罪上司,但欺君,乃是更大的罪过。”
“末将……”钱忠汗湿衣衫,权衡良久后叩首道:“陛下,末将确有事挂怀,只不知当不当讲。”
“讲。”
“前日深夜,有一穿黑衣、戴斗笠的男子潜入侍卫帐下,径自往江阁领下处走,末将以为他心怀不轨,便悄悄跟上,却见那人到了门口,卸下斗笠,阁领立即放他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