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真是折杀我了。车太医也没有明说,不过他告诉我,成大事者,必有牺牲。我觉得他说的这牺牲,似乎并不止岑府里的那些人。”
“难道府外还要有人牺牲?!可府外就只剩下……”德举猛地住了口,一抱拳:“多谢先生。”
送走那书生后,德举急召樵大来见,细细问他:“樵二确实是跟你同时走的?”
“是啊”,樵大面露疑惑之色:“我按老夫人所说,避开官道,因此虽然日夜兼程,但还是多耽误了些时间。他们从钟山过来,按理要比我更快才对……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你这一路可曾遇到过追兵?”
“没有。进城时也没被过多盘查。”
“这样的话……”德举挥挥手:“你去吧。”
“是!”
德举在椅子上静坐了两个时辰,到掌灯时分,像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霍然站起,叫来属下,详细布置一番后,屏退左右,独自点了灯,开始写书信。
☆、牺牲
第十二章
当晚,大齐的营帐中出了乱子,一队不知从哪儿闯进来的黑衣人,手持弯刀,四处砍杀,还冲到关押犯人的地方,将几名契丹将领和部分俘虏放出。齐军虽训练有素,但事发突然,竟未能及时阻止,让这拨人冲出大营,还杀死了阳城上百守军,并开了城门……
德举闻讯后勃然大怒,立即叫来众将,在帐前训话:“我大齐军帐竟被契丹人闯进闯出,还救走了大批俘虏!须知他们都已进了上报朝廷的战俘名录!我军号称天下无敌,却在自家后院里被杀个措手不及,实在是耻辱至极!连皇上派来传旨的钦差大臣也在乱军中惨遭杀害——岑家军上负天恩,颜面何存?!”
众人闻言群情激奋,请战声不绝于耳,德举顺势下令:“云仁、云义,我命你二人各率三千骑兵,速速出城,追上那些歹人,就地处决!”
云仁觉得事有蹊跷,且此时情势微妙,想出言劝谏,一抬头,却见父亲盯着自己,目光如炬,便知军令如山,不可违抗,只好与云义一同领命,随即点兵出发。
临走前,德举交代他兄弟俩:“事起仓促,来不及组织大军,你们一定要赶在天亮前折返。”
“是!”
那伙契丹人显然是分散逃窜,云仁、云义一路追击,沿途各自击杀了几群人。到天蒙蒙亮时,云仁依父亲所言,领军返回阳城。眼看要到城下,军中一人快马加鞭,赶上云仁,喊道:“将军且慢!”
云仁闻声勒马,才发现这竟是德举卫队里的人,没等他开口询问,那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大将军将此信交给卑职,嘱咐卑职在回城前给将军。”
“哦?”云仁接过信,正要揣入怀里,那人又说:“大将军有言在先,请将军务必在城外将信读完,而后销毁。”
“有这回事?好吧。你传令下去,让众军原地休整片刻。”
那信才读了几句,云仁便开始两手发抖,眼泪直流。他以为德举让他单独看这信是怕以云义的性子,要冲动行事,但越看到后面,他越发现父亲此举另有深意,且这深意极为骇人,他几次惊出一身冷汗,都是强行忍住,不露声色。看完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亲手把信烧成灰烬,又坐了一会儿,待心绪彻底平复后,才率军回城。
两支骑兵前后脚回到营帐,云仁叫住云义,低声说:“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事后到我帐中来,我给你解释。”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营中传出喊声:“大将军有令!众将速到大帐前听令!”
不多时,一众将领集合在帐前的空地上,却见面前站着的并非岑德举,而是他的卫队长,此人一身甲胄,手持将令,宣读道:“大将军令:昨日接皇上圣旨,岑家老夫人病重。皇上天恩浩荡,特许本将归家探母。本将虽忧心战事,然圣恩难拂,遂决定即刻启程。本将不在军中时,将兵权暂交于左将军岑云仁,大小事务,由他代为定夺。”
众军皆无异议,云仁便接过了帅印,随即在营内巡视一番,见军心稳定,才返回自己的帐子。云义已焦躁不安地等候他多时,一见他来,劈头便问:“大哥,爹明知朝廷要将我们斩草除根,为何还要回长安自投罗网?!你又为何不加拦阻?!你们为何要瞒着我?!”
“不要大吼大叫”,云仁轻斥道:“爹就是太清楚你这急脾气,怕我拉不住你,才特意把我俩都支开,好自己走。我也不比你先知道多久,是快回阳城前才得知。”
“你就眼睁睁看着爹去送死?!”云义又气又急,满脸是泪。
“蠢材!”云仁喝道:“你还不明白爹的深意么?我们不能抗旨不遵,否则皇上一道诏书下来,虢夺我岑家的带兵之权……”
“哼!那昏君听了小人谗言,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凭什么还要遵他的旨?!再说这些兵将都是我们的人,兵权岂是昏君想夺就能夺的!”
“你住口!张嘴昏君闭嘴昏君,小心隔墙有耳!你只看到岑家的安危,爹想的却是大齐百姓!皇上要收兵权自是不易,但诏令来了,军心必受动摇!到时契丹趁虚而入,阳城危矣!爹正是怕遭此变,才遵旨回京!”
“百姓百姓!你们就知道百姓!那爹的命怎么办?!”
“爹走前将帅印交给我,只要你我二人还在军中,他便是回了长安,皇上也不敢把他怎样。”
“皇帝扣住了爹,以此为凭下诏逼我们也回去,又当如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契丹退却,爹没有理由抗旨,但若是战事再起,我们便有行事之权。你以为昨夜真是契丹人来劫营?那是爹的安排!他放走的都是契丹大贵族,而开城门更是调虎离山之计,那些人当时还藏在城内,爹派我们出去追击后,才又命人打扮成契丹兵士,护送他们离开。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们有个出击的由头。我们率大军到关外作战,自然不必再理会什么圣旨。”
“所以那个钦差也是爹授意杀掉的?”云义此时才恍然大悟:“留得他在,必会到皇帝面前揭发我们,造出个契丹劫营的假象,趁势将他灭口……”
“正是!爹此去是要向皇上申诉冤情,表明我们忠心耿耿,求皇上别再错信奸人。待皇上明白了事情原委,将那伙奸人碎尸万段,也算是给死去的岑姓人报仇了。”
“大哥真当我是傻瓜么?”云义惨笑:“皇帝如果听得进去申诉,爹会留下我们独个儿回去?爹一辈子忠于朝廷,现在却做出私放契丹降将、杀钦差、矫诏等事,必定是对洗清冤屈毫无指望了!他孤身返回,分明是想牺牲自己、保住我俩!”
云仁默然无语。
“罢了”,云义擦干眼泪,站起身:“大哥,你我就按爹的意思,好好地出关打仗吧。那样或许还保得住爹的性命。”
“好。你先去休息,明日一早召集众将商议,尽快出兵。往后的事,我们再做打算。”
德举信里的内容,云仁只说出了不到三分之一。待云义走后,他坐在桌前,回想着那封信,陷入沉思。直到子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自己无意识地蘸着茶水,竟在桌上写下了信中提到的“清君侧”三个字。他慌忙将其擦干,长叹一口气——正如德举叮嘱,此乃万不得已时才能考虑的对策,一旦实施,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得手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此刻他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也不知何时才算是“万不得已”,更不知怎样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不由得想,倘若那人在此,该有多好……
☆、往事(上)
第十三章
七年前,岑云仁还不到25岁,原本在父亲德举麾下当副将。一次契丹散兵游勇到阳城滋扰,很快被齐军打退,还抓获了几十个俘虏,德举要将这些人尽数杀掉,以平民愤,云仁却在众人面前提出反对,并和父亲争执起来,德举一气之下,将他赶走,让他到另一边塞城市函关,在那里的驻军中作参将,一面守城一面反省过失。
那四五个月里,云仁过得很是苦闷,而相比阳城,函关的军务又清闲得多,于是他便时常流连酒馆。一天傍晚,他又独自喝了几碗烧酒,熏熏然正要招呼算账时,听见一阵争执声,他好奇之下凑上前去看,原来是个年轻人,只要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却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结账,小二说找不开,他回道“你们既然开店,就要做足准备,难道还让客人自己想法子么”,小二也气不过,讥讽道:“我们小本生意,招呼不起你这样的贵客”,那人又回:“我听过店大欺客,却不知小本生意也能对客人挑三拣四了”,小二怒道:“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贵客,怕不是就那么一锭银子在身上,故意找些小店好骗吃骗喝吧!”
彼时老板似乎是去了后厨,因此他们一来二去的吵闹也没人来管,云仁见状,叫那小二:“别争了,他的帐我来付。”
小二立即噤了声,那人却不领情,对着云仁说:“兄台的美意在下心领,但钱不用你出,这事情今天非说清楚不可”,他又瞪向小二:“叫你们老板来。”
与他对视时,云仁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年轻人”,看面相,岁数最多十七八,分明还是个少年。见他白白生生、面容俊秀,却非要瞪着眼跟小二斗狠,云仁不由得大笑,借着酒意拍拍他肩膀:“小兄弟,钱算我借你,我时常来这儿喝酒,你要是有心,下次碰上再还我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