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车太医”三个字,李成玉微微皱眉,旋即拱手:“如此,就多谢刘太医和车太医了。”
“好说。神医诸事繁忙,大约明日才有少许空闲。”
“那我就在府中等候他大驾。”
次日,李成玉告病,没有上朝。约莫午时前后,下人来报说有个郎中带着弟子在门外求见,他忙说:“带他们到内堂来。你们都下去。我医治时谁也不许靠近。”
那一老一少的两人进得屋来,躬身作揖,老者说道:“我乃江湖郎中,能得朝廷大员垂见,不甚惶恐。”
李成玉细看之下,发觉他须发皆白,却身姿挺拔,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且以“我”自称,不用谦辞,立刻明白他恐怕大有来头,忙伸手去扶:“先生不必多礼。敢问先生贵姓?”
“我姓云。这位是我徒弟,元深。”
“好,好。云先生请坐。”
“多谢大人”,他说着施施然坐下,啜了几口茶,才慢悠悠地开口:“大人无病,只是有心疾。”
“啊?!”李成玉大惊,“先生,这……您未曾诊脉就说我……”
“诊脉是普通大夫的做法”,元深不屑地答他:“我家先生可用不着费那番功夫。”
“不愧是神医”,李成玉笑问:“不知能否请云先生说说,我的心疾是什么?”
“你还不相信我家先生么?!”元深愤愤。
“不得无礼”,郎中摆手制止他,“大人既然让我说,我便说了——大人可知道,两虎相争,最坐立难安的是谁?”
“谁?”
“同住在林子里的狐狸。因为它不能作壁上观,必须得选一边站队。选对了,以后顿顿有肉吃,而选错了么,最好的结果是被赶出树林,最坏的,则是被两口咬死。连同自己的妻小,一个也跑不掉。”
李成玉闻言汗流浃背,一拱手:“依云先生所见,这狐狸该如何选?”
“既然是两虎相争,你死我活,当然要选能取胜的那只。”
“可怎么才知道谁会取胜呢?”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如果那狐狸听过韩信的故事,心中便自会有计较。”
“云先生这是何意?”
“哎,我说你这老头,笨也笨死了!”元深骂道:“我家先生说得这样直白,你竟还是不懂!我来问你,当初韩信为何会选刘邦而不选项羽?”
“大胆!你这小徒,竟对大人出言不逊,还不快快道歉?!”郎中呵斥。
“无妨,无妨……这韩信”,李成玉喃喃几句,恍然大悟:“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但他转眼又忧虑道:“韩信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啊……”
“大人”,郎中放下茶碗,“我只说狐狸做抉择时可仿照韩信先例,又没说其他。再说了,韩信选项羽就能善终么?大人难道忘了范增?若是硬要作比,我倒觉得眼下这两只老虎,较为得势的那只比项羽气量更小,且颇为歹毒,反观暂时势弱的那只,似乎还很有些仁德的美名。势的强弱变化,大有玄机,这其中的种种,大人比我更清楚”,他说着起身:“其实现在两虎还远没到亮出爪牙、短兵相接的地步,因此狐狸大可静观其变,不必急着做决定。况且这狐狸本来就病着,不是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成玉作了一揖:“多谢云先生指点,李某人受益匪浅!”
“我们这便告辞了”,郎中和弟子回礼道:“大人好自为之。”
“谨遵先生教诲。来人,送先生出去!”
“是!”
这郎中不消说,就是云智易容的。他同元深回了客栈,卸下伪装,大笑:“这李成玉比车离好唬弄!”
“但他胆小怕事,脑子也不太灵光,怕帮不上我们什么忙吧。”元深撇嘴。
“本来也没指望他,只要他保住岑云仁的妻儿就够了。尤其是那儿子。”
“你又来了!那是你大哥,别再对他直呼其名了,万一今后见了面改不了口,我看你怎么办。”
“见了面我自然不会喊错。我就是要趁着还没见面多喊喊他名字——我本来自己过得挺好的,突然间多出个爹,还多出两个哥哥,真是不舒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我知道。算算日子,皇帝下的圣旨差不多该到阳城了,不知我那几个父兄看到这噩耗作何感想。”
“反正不可能像你一样,一点都不伤心。”
“呿,又说我……”
☆、噩耗
第十一章
大齐军队在阳城驻扎动辄数月、半年,真正打仗的日子却不到三分之一,而军中又不许携带家眷,因此军士多有寂寞之感。尽管有军令,但将领们仍不时会去城里的风月场所找找乐子,这算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不影响正事,便没人会过多干涉。岑德举身为大军统帅,自然不会做这类事,云仁一向自律甚严,也从不如此。只是云义偶尔会带手下到阳城最大、姑娘最多的鸣翠院去消遣一番,因为不算太出格,且多少也是收买人心之举,所以他父兄对此是睁只眼闭只眼。
鸣翠院的老鸨深知云义是大人物,对他照顾得格外周到。前阵子院里来了一批新人,老鸨特地选出其中尚未破瓜,也未用药的,请了云义来挑。云义一眼便相中了一个叫柔芙的姑娘,几次下来,很是动心,老鸨不敢怠慢,在鸣翠院辟出个独立的小院,将她养起来,既不接客也不与其他姑娘接触,倒像是个待字闺中、等着出阁的小姐了。
这天云义又去见了柔芙,他的确有意将她娶回岑府,只是以柔芙的出身,要说服父亲和祖母怕是得费一番功夫。云义一边啜着茶一边琢磨此事,忽然军士来报,说朝中来了圣旨,要他赶紧回营接旨。
云义回去时见父兄已在等候,岑德举瞪了他一眼,倒没多说什么,父子三人齐齐跪下听旨。
“三月十一深夜,岑府遭山贼侵袭,阖家一百四十五口,无一幸免。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宅邸亦被大火焚毁。岑氏父子身为朝廷重臣,当以国事为先。然家人忽逢惨祸,尔等归家奔丧,也实乃人之常情。且近日边关宁定,寻常军务他人可代为处置。故此,朕特许岑德举、岑云仁、岑云义速回长安,料理后事。钦此。”
这三人听得五雷轰顶,连领旨谢恩都顾不上了。传旨的官员有车骖授意,不耐地催促道:“大将军,皇上天恩浩荡,你们这就着手准备,尽快启程吧。”
云仁一听,强压下悲痛,道:“军中事务繁多,需要时间统筹交接,请大人先去歇息,我们这就商议、安排。”
那人还想强辩,却见云义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死盯着他,当下便打了个寒战,匆匆告辞后被领往后营。
云仁、云义扶着半昏迷的德举坐下,一时都说不出话。德举缓了半晌,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岑家的家丁护院,哪个不习武?!我不信小小山贼有那般本事!这事没那么简单!”云义赤红着眼吼道。
“我也觉得其中还有隐情”,云仁咬紧牙关,“出了这么大的事,朝中不会没人给我们传信,爹,孩儿这就派人去营门外候着,一有人到,马上接来见您。”
“好,好……”德举有气无力地嘱咐道:“此事先别外传。”
父子三人都呆坐在帐中,一言不发,各怀心事。到三更时分,云仁的亲兵带来个风尘仆仆的壮汉,一进来倒头便拜,嚎哭不止,德举忙令旁人退下,不得靠近大帐百步以内。
来人正是樵大。他抹着泪,按岑老太吩咐说出事情始末,德举仰天悲叹,云仁垂首不语,唯有云义跳起来拔刀,嚷嚷着要报仇,却被父兄出声喝止。樵大最后说:“我兄弟樵二跟我一同出发,他去的钟山,这会儿应该早已经接到四少爷了。他们也要来阳城,我还以为……难道……”
云仁、云义愣了愣,才想起“四少爷”是谁,连德举,对那十几年没见的小儿子也无甚印象。显然在众多感情甚笃的亲人被杀害后,这么个所谓的“四少爷”对他们丝毫安慰也没有。
天快亮时,德举缓慢地抬头,两眼通红,面色憔悴,像一夜间老了十几岁,哪里有一丁点镇夷大将军的意气风发。他撑着桌角,低声说:“云仁、云义,你们各回各的帐子吧。若外人看到你们一直在我这里,还以为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到时军心不稳,就更不妥了。”
“爹!我们……”
“回去吧”,德举摆摆手,“都回去吧。”
见父亲双手颤抖,兄弟俩不忍再说,劝了父亲早些休息,保重身体后,各自退下。
但德举还不能休息,他在等一个人。他不知这人会是谁,却知道他由谁所派。直等到未时末,那人才出现。年纪轻轻,一身文士打扮,举止从容。见了德举,他行礼道:“拜见大将军。在下受车太医所托,带几句话给将军。”
德举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有了着落,急急问道:“车太医怎么说?”
“他要我告诉大将军,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交出兵权,也别回去奔丧。”
“他是要我抗旨?!”
“这个么……”那人眼珠一转:“车太医可没这样说。”
“那是何意?拖着?”
“拖着当然也不是办法,况且皇帝让你们速返,你们拖拖拉拉,与抗旨有何区别?”
见他说话不疾不徐,德举一皱眉,旋即拱手:“车太医究竟有何指教,请先生明示!”
“一介山野村夫,何德何能被称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