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他,估摸着再争下去也不会有其他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云仁摆摆手,正要摸碎银子,少年拦住他:“既是借,索性就多借一点。叫他们上最好的酒菜,我请你。”
“借钱请客?”云仁头回遇上这等事,颇为吃惊。
少年一脸理所当然:“我住的客栈在城西,若是一笔小钱,我可不舍得走这么远来还。若是数额大,我不还过意不去了,那才会来。”
云仁被这番话惊住:“钱多钱少都是人情,是人情就得还,怎么还要看数额的?”
“哪儿有那么多人情?”少年撇嘴:“我看你也不像锱铢必较的人,这几钱碎银子,你转身就忘了,要是我也懒得来还,就此一拍两散,何来人情?人情讲究的是往来,有借有还才算数。芝麻绿豆大的小恩小惠,施的受的都记不得,还不如没有。”
这说辞新奇,云仁来了兴趣,拉着少年坐下:“来来来,小兄弟,多说点,我长长见识。”
少年也不见外,当下点好酒菜,举杯道:“我叫……”
其实他就是车离,但思及自己的出身,还是留了个心眼,报了母亲的娘家姓:“我叫秦离。兄台贵姓?”
这边厢云仁也出于同样的念头,略去姓氏:“免贵姓云,云仁。”
“好名字。”秦离点头。
“过奖”,云仁喝干杯中酒,将空杯举给秦离看,道:“倒是你这个离字,很少用来做人名啊……”
“原先不叫这个,是父亲死后叔父给改的。”秦离若无其事地回。
“哦……”云仁深感自己失言,忙重新寻回刚才的话茬:“人情这事儿,你还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秦离给两人都斟满酒:“就像我方才所说,恩惠太小,两边都不当回事,所谓人情就失去了价值。依我拙见,若有人找你借十两银子,你借得出的话,便给他百两,把小惠变作大恩,那他必然对你感恩戴德,将来你用得上他的时候,他才会为你尽心尽力。”
“可若遇到的是不讲信用之人又该如何?”
“自然是一厘也不借!成大事者,识人是最紧要的本事。不讲信用者不借,恩将仇报者不借,还不起的不借,还得太多的,也不能借。”
“这是为何?”
“你借他百两银子,他拿命来还你,你怎么办?说了人情讲往来,人家把命都给你了,你拿什么还?”
见秦离或许是喝得有些醉,说话高声起来,云仁忙用息事宁人的语调道:“这些毕竟是外人之间的计较,若是亲人,就不消算得太细了。”
“谁说的?”秦离瞪他:“亲人关系更复杂,更得细算,且算时还不能念亲情,否则怨恨更深。”
“这是从何说起?”云仁大感疑惑。
“比方说,我”,秦离醉眼迷离,使劲眨眨眼后又改口,“某个人。比方说某个人,五岁时父亲就死了,不久后母亲也不在了,这世上他最亲的人就是他叔父,若论亲情,他是不是该对叔父格外亲近、尊重?”
“那是自然。”
“可若是这叔父本想杀了他,只是因他外祖父一直将他置于周全的保护之下,他叔父无法下手呢?”
“这……”
“若是这孩子的父亲,就是被他叔父所杀呢?”
云仁大吃一惊,他早已明白秦离口中的“某个人”就是他自己,被当事者这般追问,他无言以对。而更微妙的是,此刻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自己的幼弟,岑云智。
云智被送去清心观时,云仁已十九岁,家里的是是非非他多少清楚,他甚至知道云智的生母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上他极不赞同祖母和父亲的做法,却因自己是晚辈,也没有非议的资格。秦离说“五岁时”触动了他——云智被送走也是在五岁,此前云仁从未考虑过他会有何想法,毕竟他那么年幼。但若秦离长大后能知晓自己五岁那年的变故,云智或许也能。到那时,他对岑家,又将怀着哪样的心思?云仁不敢再细想。
好在此时秦离已然喝醉,云仁只顾着摇醒他,送他回客栈,倒也一下子忘了那事。等到客栈,秦离酒也醒了些,对自己醉后失言颇感难堪,再三致歉道谢,并保证明日定会再去那酒馆,将钱还给云仁。云仁想了想,答他:“你这住处确是太远,不如我明天来找你。你年纪虽小,心智却异于常人,我还有不少事想向你讨教。”
“说讨教着实是太过了,我担不起。我欠你钱,怎能再让你走那么远?”
“我不用走”,云仁稍作停顿,觉着可以透露一点身份,“我在军中,骑马来回也很便利。”
秦离还想推辞,却感到酒意上涌,难再多说,便默认了。
☆、往事(中)
第十四章
次日云仁再度来到那间客栈,正碰上秦离从楼上下来,他穿着一袭青衫,一扫头天的醉态,神清气爽。见到云仁,他一拱手,微笑着见了礼,又摸出些银子说是还昨天的帐,云仁也不与他客套,大方接过。正值傍晚,两人便商定就近找间雅致的酒楼吃饭。
坐定后,秦离举起杯子:“昨日醉后失态,今天我可是不敢再喝了,以茶代酒,敬云兄一杯!”
这二人边吃边聊,云仁得知秦离也是长安人士,大半年前离了家,打算四处游历一番,长些见识。云仁随口问道:“你住在城西,为何又要去城东?”
秦离没有立刻作答,面上现出犹豫之色,云仁忙说:“不便讲就罢了,是我多嘴,不该有此一问。”
“无妨”,秦离放下茶杯,道:“没什么便讲不便讲的。云兄知道今年皇上广开恩科吧?”
“嗯。说为广纳人才,不计出身,无需举荐,人人皆可投考。现在似乎还在州试?”
“已结束了。昨儿东门放榜。”
“原来如此”,云仁想起昨晚秦离的状况,想当然以为他落榜了,便安慰道:“依我所见,你才华出众,莫说小小的州试,哪怕是省试、殿试,也当不在话下。这回权当是运气不佳,你还年轻,三年后再考便是。”
秦离愣了愣,旋即顺着他说道:“谢云兄抬举。想来也是我井底之蛙,自视甚高,丝毫没把州试放在眼里,结果栽了跟头,还借酒浇愁,丑态百出,真是让人笑话。但三年后的事不好说,我也未必会再去考。”
“那怎么行?”云仁倒比他更急:“以你的本事,不走仕途无异于怀珠不露,于朝廷、于你,岂不都是可惜?”
“云兄太过奖了”,秦离笑笑:“既然云兄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与你假作谦辞——读书并非我唯一出路。我自幼便对医药颇有兴趣,早前在家中也学过一些,这趟出来,听了一位神医的名头,打算之后前去拜会,若他能收我为徒,便再好不过。”
“唔……”云仁点点头:“朝廷少了个好官,民间多一位悬壶济世的名医,倒也不是坏事。”
“别尽说我这点小事了。敢问云兄,在军中担任何职?”
“只是参将而已。”
“以云兄的胸襟,怎会……”
“我此前在阳城,因与上司起了些争执,才被打发到函关来。”
“那我倒要谢那位上司了,若不是他,我哪里有机会结识云兄。”
“如此说来,我也得多谢让你落榜的考官咯?”
两人都大笑起来,笑罢,秦离又问:“云兄脾气温和,为何会与上司争执?”
云仁想了想,谨慎措辞道:“是关于如何处置契丹俘虏之事。”
“我胡乱猜猜看——云兄不想杀了他们而上司不允?”
“正是”,云仁佩服秦离的敏锐,不由张口相问:“契丹与我朝战火不断,虽每回来犯都被击退,但两边军士乃至百姓,多有牺牲,相互的冤仇也越积越深。我总觉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知你对此事可有主意?”
“哦。我为备考策论,也临时抱佛脚琢磨过这事,倒是有点愚见”,秦离搁下筷子,整肃面容道:“就我所知,契丹每每在遇上天灾之后来袭,为的是抢夺粮食、铁器和人口,即是说,他们打仗是想从大齐得到这三样,若是他们有的话,自然就不会再来。”
“可我们总不能轻易把这些给他们,那与进贡何异?”
“固然不能给,但,云兄可还记得我说过的人情往来?大齐有契丹想要的东西,契丹不也有大齐想要的?诸如马匹、毛皮等。既然各有所需,何不索□□换?互市也并非没有先例。”
“你是说我们与契丹做生意?这恐怕会有诸多阻滞……”
“是。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云兄所说的阻滞,无外乎两点,其一,朝中有人不赞同,其二,边境百姓深受契丹之害,积怨深重。但这两者也不是不能克服。”
“哦?请细说。”
“朝中的反对声,多来自武将,他们靠军功加官进爵,若没了仗打,不仅地位不保,连性命也堪忧,鸟尽弓藏的例子纵观各朝,数不胜数。因此武将们有这样担忧,也实属人之常情。这时就得有一位位高权重、目光长远且无私心的谏臣,细细地将利弊说与皇上听。毕竟各项决策,最终拿主意的还是皇上,一旦皇上下了决心,开放互市并安抚武将,事情便成了大半。至于百姓,将那些长期在边境居住的人内迁,给予土地,令其耕作,再辅以减免税赋等举措,他们便能安定下来,再无报仇之心。做生意等事,则全权交由那些商人,有利可图他们最是积极,且头脑也比旁人活泛,吃不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