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离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片刻,问:“你们是岑家什么人?”
元深按事前商定,一拱手:“我便是十多年前被老夫人秘密送往清心观的岑大将军第四子,岑云智。”
“哦?”车离笑道:“在我面前还要演一出曹操的戏?”
云智心知被识破,也不强辩,“车太医果真好眼光。我才是岑云智。这位是我师弟,元深。”
“不愧是岑家的后代,在这种时候非但不四处躲藏,反倒是径自跑到长安来了。好大的胆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我躲到哪里,迟早都会被找到。与其静坐等死,不如奋起反击。”
“听你这话,你已经知道岑家被山贼血洗的实情了?”
“正是。”
“你来找我,是确信我会帮你们?我可也是个姓车的啊。”
“我并不确信,只是赌一赌。”
车离闻言细细看他,只见他一脸笃定、成竹在胸,哪里有“赌”的样子,不由微笑:“你这眉眼,与你父亲和长兄还真有几分相似。你们既然找得到这里,想必也发现我被我叔父,当朝宰相车骖车大人日夜监视了。说吧,你们还打听到些什么?”
“车骖除了监视你,也在监视户部侍郎李成玉。”
“他……”车离想了想,点头:“他有个庶出的女儿,给岑云仁做侧室,这层关系并不值得我叔父在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女子出事时不在岑府,而是回了娘家,或许还带着孩子。”
“云……我大哥还有家眷没死?可他们没有声张,更没去奔丧。车骖想是也得知了此事,才会去监视李府,伺机动手。但他们一直闭门不出……”云智稍作停顿后说出自己的判断:“妇道人家恐怕不会有这些决断,应当是李成玉的主张。这李成玉,倒像是站在我们这边。或至少是尚在观望,没有彻底倒向车骖。”
车离略为惊愕地盯着他:“看不出……你今年多大?十七?十八?你自幼便待在清心观中,与世隔绝,怎么刚下山几天就如此洞悉世事?你这心智,怕是连多数朝臣都望尘莫及。”
“车太医过奖了。我不过是年幼时经历过些许小事,此后便对人情世故、敌友关系想得多些。而且我虽身在道观,但师父对我格外宽容,各式书籍也肯找给我看。我会的就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让大人见笑了。”
“哈哈哈哈!”车离大笑:“从你最初说话的口气,再到刚才你险些对你大哥的名讳脱口而出,我就在怀疑,听了你这番话,果然!连几句谦辞都说得这么自大,恭维我却听来像在讽刺我,难为你纡尊降贵了啊”,他说着转看元深:“你是他师弟?说说看,这小子平日里有多目无尊长、顽劣乖张?”
“呃……”元深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还什么师父对你格外宽容”,车离继续笑:“我看分明是你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不宽容些,就得被你气死了。”
“噗嗤!”元深忍不住笑出声,被云智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故作凶悍、不加掩饰,才让车离意识到他的确只是个少年,“却是心机深沉、异于常人的少年”,他暗想。
而这少年的心机显然不是到此为止。待他们笑够了,他说:“看来在车太医眼里,我已像一本摊开的书,被你一览无余了。那么你是不是也把自己的情况透露一二,好让我安心呢?”
“被我看穿就索性连假装的礼貌都抛掉了么?也好,我也不喜欢那些虚把式——我不想告诉你我的事情,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妨自己猜一猜?”
“好啊”,云智欣然应道,直视车离:“我们来长安之后,最先去的就是丞相府,打听最多的消息,也是车家。车骖的两个儿子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这不必说。但他旁系的亲属,如妻弟、表侄等,也在朝为官,官位还不低,这就耐人寻味了。车太医是他嫡亲的侄子吧?为何没有觅得一官半职,仅仅进了个太医院?我看你不像是不想入仕的人,也绝非能力有限,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叔父不愿让你做官。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你会威胁到他。为何你们是一家人,却无法一条心?因为你们有仇。按理说你一个小小太医,能把他怎样?他却这般忌惮你,还派人监视,说明你有让他不安的凭借。要么是皇帝的信任,要么是与强力的朝臣勾连,要么两者兼有。我倾向后者。这所谓强力的朝臣,要能与他抗衡,无疑就只有岑家。当然,你叔父对此可能还只是怀疑,尚未坐实,否则他早就对你下手了,更不会容许你继续在皇帝近旁。岑家是你叔父的心腹大患,必欲铲除而后快,而你竟然与岑家发生关联,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你这姓车的甘愿依附于车家的大敌?我大胆问一句,车太医,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云智步步推进、咄咄逼人,竟惊得车离险些出声喝止他。但他稳住了。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茶碗,平静地说:“人不能太聪明,否则容易招来祸事。”
“哼”,云智冷笑:“我最反感这种话,都是借口而已。会惹祸的,恰恰是因为不够聪明,出了事还腆着脸给自己贴金,真正是可笑至极。好了,车太医,现在能确信我们目标一致了吧?”
“你难道不是从决定来找我的一刻就确信了?”
“我无意冒犯你,只是想让你明白,我足以成为你的盟友,希望你能信任我,别拿我当小孩子。”
“我哪里敢!”
“那我就直说了。既然李成玉是可以争取的对象,而你又不便行事,那拉拢他一事,就由我和元深来做。只是你要替我们牵个线。今夜我们先住在你府中,明日一早,你找个由头多派些小厮、家丁出去,我们混在其中出府。另外,选一名做事最稳妥的亲信,每天来与我们碰头。我们每一两日就会换一家客栈,每次换之前,我会提前告诉他,而碰头的地点,就在我们所住的客栈附近,或集市,或药铺,或布坊,总之他借采买之名外出,也不会让人生疑。”
“好。我叫人带你们下去。”
临出门前,云智又回头说:“岑家已派人去找我父亲,车太医应该也做了相同的事。你无法离开长安,也用不着。到了事情最紧急的地步,我们会去阳城。”
他俩被带往车府后院歇息后,那屋内的帷幔被撩开,一名女子缓缓走出,车离望着她苦笑:“夫人,这岑云智真是不可小觑。跟他谈上小半个时辰,竟比我在太医院当值一旬还心力交瘁。”
夫人轻笑:“那孩子有趣得很,说话狂妄,毫无顾忌、不留余地,却又让人对他恨不起来——生得一副出众的好皮相,处处都占便宜。”
“夫人说笑了,他出众的,岂止是皮相……”
而另一边,元深也在评价车离:“车太医是个厉害人物,只一眼就看出你身份。我一直把岑老太的书信揣在怀中,打算他有疑问时摸出来给他看,没想到他半句都没问。”
“他如果是个庸人,我们就麻烦了。”
“嗯。”
☆、两虎相争
第十章
李月如终此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她带着儿子离开岑家的那个早晨。那天天气晴好,下人早早地备了车,车里装满岑老夫人特意嘱咐的、要带给她父亲的礼物,云仁的正妻王氏还梳洗打扮了一番,专程带着一双儿女到府门前给他们母子送行。然而几日后,竟是阴阳两隔。月如茶饭不思、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向父亲提出回去奔丧,李成玉却一口拒绝,她以为是父亲担心她一个妇道人家办不成事,便自言自语道“那我们等老爷回来再……”
李成玉看她一眼,小声说:“岑家父子怕还是别回来的好啊。”
“什么?”
“没什么”,李成玉摇摇头,“总之你和令齐还是在家里待着吧,千万别出门。”
令齐便是月如为云仁所生的次子,云仁的长子令修是王氏所出,比令齐大两岁,此刻已在灭门惨案中身亡。月如听了父亲语焉不详的话,也不由得有些猜想,只是那想法太过骇人,她连问都不敢问。
自岑家出事起,李成玉就如同惊弓之鸟。他在朝数十年,见过的祸事数不胜数,因此“山贼作乱”一说他一听就知是假,而这几天他出出进进,都感到被人监视,更证明了他的担忧绝非多余。他自是不愿将女儿、外孙交出去受死,但车骖势力太大,他不知能保他们到几时。而且车骖手段毒辣,即使他想丢卒保车,也未必就能如愿。他一直信奉明哲保身,为官多年从不拉帮结派,与人交往都是点到为止,到了这时候,竟找不到谁可以商量。更不可将事实说与夫人,夫人若是知道了,必然要劝他让月如和令齐离开李府,等同于给车骖机会斩草除根。但夫人不明白,他也无法直言的是,尽管看得出铲除岑家一事背后必有皇帝的授意,岑家却并非只有束手待毙这一条路,须知在阳城的岑氏父子还握有重兵,将来变数极大。
李成玉摇摆不定、孤立无援,惶惶然不可终日,看着像是个重病之人。正巧这天下了朝出宫门时,遇见太医院的刘太医,两人互相行礼后,刘太医打量着他:“李大人,您面色不佳,似有隐疾啊。”
“嗯”,李成玉不欲多言,敷衍道:“人老体弱,时常有些病疾,习惯了。”
“这是说哪里话?”刘太医笑笑:“李大人不过是偶染微恙,治治便好。我听车太医说他当年在民间游历时曾遇见过一位神医,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正好那神医近来到了长安,不如请他到您府中为您诊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