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东社会已与当年大不相同了。孙策渡江之时,只要对付一些土豪和外地来的地方官。但经过孙吴一代(从渡江起共八十五年),这里已出现了一批门第高贵的强宗大族,出身践微的陈敏要驾乎其上就难了。
永兴二年(305年),东海王越用陈敏做右将军、前锋都督。他乘东海王兵败的机会,以还江东扩充军队的借口,于这年十二月据历阳(今安徽和县)反晋。他不是一下子就扯起反旗的。他先使从洛阳东归的甘卓假传皇太弟(怀帝即位前为皇太弟)的命令,拜他做扬州刺史,接着使兄弟陈恢与钱端等南取江州(今江西、福建、鄂南、湘东),兄弟陈斌东取大江南北各郡,由此,各地方官也都弃城逃走。
陈敏对江东的豪杰、名士都收罗礼待。这些人对他的态度颇不一致。甘卓倾向于同他合作,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顾荣当年在洛阳装糊涂,却接受他的右将军的任命,也倾向于同他合作。贺循、周玘则都装病,推辞他的任命。陈敏本来要贺循做丹杨内史(相当南京市长,但辖区较大),贺循不到职,陈敏就让顾荣兼领。江东既定,陈敏就要部下推自己做都督江东诸军事、大司马、楚公,加九锡。称“楚”即意味立了国号,“加九锡”是升格做皇帝的预备阶段,这一点,笔者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宣称接到密诏,要从长江入沔水(指今武汉市以下的长江)、汉水,奉迎銮驾,说白了,就是要大举西进。
陈敏西进,江夏郡首当其锋。江夏太守陶侃和陈敏都是庐江郡人。荆州刺史刘弘的左右就有人据此担心陶侃不可靠。刘弘不听,说对陶侃的忠诚有信心。陶侃听说有人对他不放心,就把一子一侄送到刘弘处做质子,刘弘不接受,说:“匹夫之交,尚不负心,况大丈夫乎!”陶侃果然击退了陈恢、钱端等的进攻。
西进的胜负是陈敏成败的关键。他如能席卷荆州,就可以恢复孙吴时的版图。一旦脚头硬了,那些强宗大族、豪杰名士就会对他抱有信心,原来与他合作的不必说,动摇的会坚定起来,观望的会逐渐倾向他。然而,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后,他还在原地踏步,离心倾向就不可避免地增强了。
上文提到的广陵华谭也是原吴国高官的后人,其时正在庐江内史任上。他写信劝告顾荣等,“不要辱身奸人之朝”,说陈敏没有成功的可能,他失败之后,“诸贤何颜复见中州之士耶?”顾荣对陈敏,本来信心不足,看了华谭的信,更觉得非改弦易辙不可。
陈敏的兄弟陈昶一直认为顾荣等不可靠,劝他把这些名士杀掉,陈敏不听,他们两人的见解各有所偏。顾荣等人在当时当地是有声望、有号召力的,杀掉这些人,会使自己失掉一部分群众。陈敏不肯杀,确有道理,而且军事上若打不开局面,无论杀不杀这些人,总归是要失败的。我们分析当时的局面,只能得出这一结论:杀了顾荣等,内部不会出问题,但结果是将被官兵打败,最多也不过是拖延一些日子;不杀,内部剧变,失败得快,如此而已。
永嘉元年(307年)二月,陈敏的部将钱广,受周玘策动,杀主将陈敏的兄弟陈昶,在建业(今江苏南京,其时还没有改称建康)举兵反陈敏,并诈称陈敏已经被杀。他屯兵在秦淮河朱雀桥南。陈敏以为甘卓是儿女亲家,一定可靠,命他讨伐钱广。不料顾荣、周玘的一席话,使甘卓完全变了过去。顾荣说:“如果江东的事情可以成功,我们应当同他合作到底。但是卿看这局势,会有成功的希望吗?陈敏才能平常,政令反复,子弟骄纵,败局已定。我等却安然受他的官爵,事败之日,让江西诸军把我们的头颅送往洛阳,匣子上大书‘逆贼顾荣、甘卓之首’,遗臭万年,岂不可耻!”
这席话确实令人动容,甘卓就推称有病,接女儿回家,并毁坏朱雀桥,把船都送到南岸,然后宣布讨陈。陈敏在秦淮河北岸的军队还有一万多人,他带这支人马和甘卓隔秦淮河对峙。甘卓手下的将士隔河叫喊道:“我辈为了相信顾丹杨、周安丰(陈敏任顾荣做丹杨内史、周玘做安丰太守),才愿意替陈公出力。现在二公都不跟他了,你们还跟着他做什么!”陈部将士听了,面面相觑,正在犹豫不决之时,那位“顾丹杨”走到阵前,手执白羽扇,向对岸挥动。众人看见此人确系顾荣,才完全相信刚才的喊话,他们相信跟顾荣没有错,就一下子溃散了。陈敏控制不住局势,单骑逃走,在长江边被俘。陈敏死后,他在各郡的几个兄弟也都被地方人士所杀。长江下游地区的动乱就此结束,前后为时不过一年又三个月。
四年以后,荆、湘爆发了巴蜀流民起义(湘州,永嘉元年分荆州置)。镇守襄阳的刘弘已于光熙元年(306年)去世。先后继任的是司马略和山简。山简上任后,自己醉酒糊涂,却上表说:“顺阳内史刘璠得众心,恐百姓劫璠为主。”朝廷也竟听他,把刘璠调到洛阳做京官。朝廷大员都不喜欢地方官得人心,这个天下怎么会不乱!刘璠是刘弘的儿子,父子二人都是受人民欢迎的好官。
山简管辖的地区很广,他是征南将军、都督荆湘交广四州诸军事。南阳是荆州的属郡。永嘉四年(310年),雍州流民王如等人的起义,就在他的辖区之内。此事已见第八篇,这里不重复了。
永嘉五年(311年)正月,成都人杜弢在湘州起义,自称梁益二州牧、平难将军、湘州刺史。原来蜀中乱后(参见第六篇),巴蜀居民东迁避难,散布在荆湘二州的有好几万家。他们与当地人常常发生摩擦,相互间都有敌对情绪。有个流民蜀人李骧(此人与成汉李雄的叔父同名同姓)聚众据乐乡造反。当时杜弢在醴陵当县令,他还参加了镇压李骧的军事行动。后来李骧向荆州刺史王澄投降,王澄假意允许,乘其不防,袭而杀之,并因追查余党,杀害了八千多人。流民自然更加怨恨。这个刺史是宰相王衍的兄弟,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的堂兄弟,是一个“辞义锋出”(能说会道)的大名士。这等人如何办得了事!不久,流民杜畴等又反。湘州参军冯素与流民首领汝班有仇,在刺史荀眺面前造谣,说流民都想造反。荀眺信以为真,打算屠杀流民,于是四五万家一齐起而造反。杜弢就是在这时被推为首领的。
杜弢字景文,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县令,他本人也有才学,被地方上举为秀才,因李氏父子兄弟起兵,他才迁居荆州。他不是主动造反,是被时势卷进去的。
杜弢进攻长沙。五月,荀眺弃城南逃,被追兵擒获。于是杜弢南下破零陵、桂阳,东掠武昌郡境(治今鄂州,郡境包括长江以南今湖北省南部及江西省的一部)。
永嘉六年(312年),又有一个原属新野王歆的将官胡亢自称楚公,在荆州境内打家劫舍,起兵造反,他起用也曾是新野王属下的裨将杜曾做竟陵太守。这个胡亢没有多大能力,杜曾却是一员勇冠三军的猛将,披了甲还能游泳。
荆州混乱到这地步,征南将军山简和荆州刺史王澄是应该任其咎的。山简早已逃往夏口,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承认“社稷倾覆,不能匡救”,自已是晋朝的罪人。他于这年四月去世,年六十岁。王澄却还要败坏荆州的事情。他和杜弢作战,屡次败北,仍不以为意。后来山简的参军王冲叛变,自称刺史。他才觉得害怕,逃亡东下。镇守建业的琅邪王司马睿见此情形,就把他内调做军咨祭酒(供咨询的官。祭酒,部门的长官),用周顗代替他的职务。周顗到了荆州,对杜弢也毫无办法。于是为琅邪王镇守长江中游地区的王敦(参见第十、十四篇)命武昌太守陶侃、寻阳太守周访、历阳内史甘卓协同进击杜弢,陶侃便成为收拾这个混乱局面的风云人物。
建兴元年(313年),周顗屯兵得水城(今湖北黄梅西,即寻阳县城),杜弢兵临城下,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陶侃派部将朱伺往救。杜弢发觉援兵已近,立即撤到泠口(约在今蕲春附近)。陶侃估计杜弢一定会乘虚去袭击武昌郡城(今鄂州),立即引军还郡。杜弢果然来攻,遭到朱伺迎头痛击,大败而去,逃回长沙。陶侃派参军王贡到王敦处报捷。王敦大喜,说:“若无陶侯,荆州将非国家所有!”他上表请任陶侃为荆州刺史,屯兵沌口(今汉阳东南)。
在此之前,那个胡亢已被杜曾火并。参军王贡报捷后回来,路过竟陵,以陶侃的名义,命杜曾解决一股以王冲为首的“贼军”。杜曾很容易地攻杀了王冲。陶侃召王贡去见,王贡怕陶侃怪他诈传命令,不敢去,反与杜曾合作,进攻陶侃。这年十月,陶侃吃了一个大败仗,他本人也险遭不测。想来他没有估计到这一着,是疏于防范了。他的官职被罢免了,但王敦仍让他以“白衣”(无官职者)领原职。不久,他率领周访等进攻杜弢,大获全胜。王敦就上奏恢复了他的官职。
杜弢、杜曾都是劲敌。建兴二年(314年),陶侃移驻林障(在江夏郡沌阳县,今武汉市汉阳西)。他在这里又一次被杜弢的部将王真袭击,撤到滠中(今湖北孝感、黄陂以南),得周访援助,才反败为胜。
经过了几年的战斗,杜弢的兵力损失惨重,他感到难以支持下去了,就写信给旧时相识的南平太守应詹,痛陈衷曲,希望他出面斡旋,让他投降,给以为国效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