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答道:“臣在南方也设有等候陛下的座位。”一边的贾充见他嘴硬,就想给他一点颜色,出语道:“听说您在南方凿人的眼睛,剥人的头皮,这算是什么刑罚?”他料想这下打到了暴君孙皓的痛处,使他无话可答。不料孙皓面不改色,冷冷地答道:“臣下如是犯了弑君之罪,就必受这种刑罚。”这一下反倒戳到了贾充的痛处。谁叫他是杀害魏主高贵乡公曹髦的元凶呢!他满面羞惭,再也开不出口了。
太康三年(282年),贾充亡故,时年六十六岁。他再也不能做坏事了,但他的党羽荀勖、冯紞,还有外戚杨骏等人,却是依然如故,一直做将下去。
还在贾充未死之时,一次武帝忽然问张华:“后事可以付托给谁?”武帝其时不过三十七岁,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史无明文,后人不得而知。当时张华回答:“明德至亲,莫如齐王。”齐王就是武帝的胞弟司马仪。武帝知道父亲当年考虑过要立故为晋王世子,一向把他看作是眼中钉,所以哪里听得进张华的话。荀勖、冯紞因伐吴一事,一直记恨张华,这时就乘机说坏话,武帝就任张华为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把他派到北方边疆去任职。不久,武帝听了另一些人的话,又想调张华进京。这时,冯紞便在武帝面前用钟会灭蜀后又谋反的故事影射张华,说对于统兵的功臣,不宜过于信任。武帝耳根最软,听了这话,调张华进京后,先给他做无关紧要的太常(管祭祀的官),继又免去职务,只给他保留一个徒具尊位的侯爵名号。
不仅如此。荀勖、冯紞还图谋要把司马攸赶出洛阳。荀勖对武帝说:“现在内外百官都归心齐王,陛下万岁后,太子肯定做不成皇帝。臣言是否属实,陛下只要下诏命齐王就国(到封地),届时满朝都会表示反对,那就看得出了。”
武帝依言一试,反应果然强烈,于是他当真把齐王看作威胁皇权的大敌,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在这情势下,太康四年(283年)三月,齐王愤怨发病,呕血而死。
太康十年(289年)十一月,时任尚书令的荀勖也死了。其时,沉溺酒色的武帝患病很重,侍中、车骑将军杨骏在宫中侍疾。太熙元年(290年)四月,他的女儿杨皇后(这是惠帝生母杨后的堂妹,第一个杨后临终时要求立她为后)召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进宫,口宣帝旨,令二人写下诏书,任命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事,从此内外大权完全集中到了杨骏一人的手中。这是杨皇后在武帝时常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求旨骗来的。七天以后,武帝驾崩,时年五十五岁。
平心而论,晋武帝还是有些可以称道之处的。他有时能听些逆耳之言。有一次,他问司隶校尉(京师地区的行政长官)刘毅:“朕可与汉朝哪一个皇帝相比?”刘毅不假思索地答道:“桓、灵。”武帝大为惊奇,说:“何至于此?”刘毅答道:“桓、灵卖官的钱进国库,陛下卖官的钱进私家,两相作比,恐怕你还不如桓、灵。”刘毅的话十分尖锐,武帝却并未动怒,大笑道:“桓、灵时没有人说这话,如今朕有直臣,远胜于彼了。”听得进逆言是好的,但遗憾的是听了不改。晋武帝就是这样的人。
晋朝开国,对魏时制度很少改变,只有封国一事,与魏时大不相同。晋武帝时,君臣上下都认为,曹魏宗室没有实力,是势孤而亡,因此应当大封诸王。分封王国以郡为领地,封地有两万户的为大国,设上、中、下三军,兵士五千人;一万户的为次国,设上、下二军,兵士三千人;五千户的为小国,兵士五百人。王国有了兵力,内战便容易打起来,矫正一种流弊而又生出另一种流弊,这是一项极端错误的决策。
政争和内战的种子都播下了。这一群开国君臣的作为,是不能算及格的。
在本篇里还应该交待两事。
一是西晋统一时有多少人口。按照史籍的记载,有2459840户、16163863人。这是一个偏少的数字,如吴国投降时的户口数是52.3万户、吏3.2万、兵23万、男女口230万。难道四川以东的长江以南地区只有不满三百万人口?显然,私家占有的人口、官吏兵士的家属、流亡的人口,还有山区的少数民族等,都不在上述数字之内。据葛剑雄教授的研究,当时全国约有三千万人,这应该是一个接近真实的数字(见葛著《中国人口发展史》第13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二是灭吴后颁布的“户调式”。《晋书·食货志》所记是:丁男每年输绢三两、绵三斤;女及次丁男(十三至十五岁,六十一至六十五岁)为户者输半。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不课。宗室官吏以贵贱占田,最高五十顷,每减一品田减五顷,九品十顷。此外还可以“荫”人为食客、佃客,一、二品可以有佃客五十户,三品十户,递减到九品只限一户。
这里需要说明的有几点。一是何谓“占田”?对此古今解释很多,我认为唐长孺教授的解释最为妥当。唐先生认为占田制没有授田、还田的内容,只是“空洞的准许人民有权占有法令上所规定的田亩;……至于占得到占不到,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二是何谓“课田”?唐先生接着上文说:“课田是督课耕田之意。一般人民自十六岁至六十岁,不论你是否自己有田,政府一定要你耕种五十亩(丁女则二十亩)……占田规定七十亩,政府并不要求你全部耕种,但至少要有五十亩田不被荒废。……没有田的呢,可以垦荒,可以去‘占’。”(见唐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中的《西晋田制试释》,195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三是《食货志》所载只有输绢和绵的内容,没有缴粮的田租,那肯定是记载得不完整。在上举唐先生的著作中,他还引了《初学记》卷二七引《晋故事》的话云:“凡民丁课田,夫五十亩,收租四斛,绢三疋,绵三斤。”至于其他对官僚贵族占有田地人口的限制,历代都不会严格执行,所以我也不想多引唐著再作解释了。
二 魏晋之际的才人名士
魏晋南北朝在文化史上富有异彩。这个时期起于汉末的建安年间(196~219年)。黎东方先生在《细说三国》中就介绍了自建安至曹魏时的许多名人,但是对在曹魏时已经卓有成就的晋初名士,有些却不曾涉及。其中如“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他俩都死于魏末,史籍上却把他们称作晋人(传见《晋书》)。我在本书中不得不补上几笔,所以,本篇的题目用了“魏晋之际”的字样。
“竹林七贤”是指嵇康(223~262年)、阮籍(210~263年)、阮咸(阮籍的侄子)、山涛(205~283年)、向秀(约227~272年)、王戎(234~305年)、刘伶七人。《三国志·王粲等传》裴注所引《魏氏春秋》以及《世说新语》、《晋书》嵇康等传,都说他们七人常在竹林相聚酣谈,问学议政,意气相投,因此才留下了这个美名。
他们作竹林之会的时候,当在公元250年前后的几年中,如再早则王戎的年龄太小,再晚,稽康就和山涛绝交了。史书说他们都是不拘泥礼法、脱略形迹、喜读《老》、《庄》的人,但详察各人生平,他们的志趣其实并不完全相同。
嵇康字叔夜,是曹氏的女婿,做过中散大夫。他对司马昭专擅魏政,抱坚决反对的态度。亲司马氏的山涛要推荐他代自己做吏部郎,他大为光火,写信与其绝交。他在信中自称不堪流俗,“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这是影射意图取代曹魏的司马昭,结果被强加一项“想帮助毋丘俭造反”的罪名给杀了(毋丘俭于魏正元二年[255年]在寿春起兵反司马氏,兵败而死)。
阮籍字嗣宗,他与嵇康同志,但是表现得不太露骨:他爱饮酒,司马昭想为儿子司马炎娶他的女儿,他就连续大醉六十天,不给司马昭以开口的机会。他听说步兵校尉衙门里的厨师善于酿酒,就要求去那里做步兵校尉。邻家有个美女,常当垆沽酒。他到她的店里喝酒,喝醉了,便躺在她的旁边睡觉,他自己不以为意,也不管那女人的丈夫是否在意。其实,他的“纵情、败礼”,都是做给司马昭看的,以示自己嗜酒如命,无所作为。但有两件事,却最能说明他的内心。一是他不允许儿子阮浑跟着去“通达、不饰小节”,说:“仲容(阮咸的字)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二是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强烈地同时又隐晦曲折地批判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近代诗学大师黄节在所著《阮步兵咏怀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的《自叙》中说:“若自绝于礼法,则以礼法已为奸人假窃,不如绝之。其视富贵有同盗贼,志在济世,而迹落穷途;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这是真正了解阮籍的话。
向秀字子期,和嵇康友善。嵇康会打铁,向秀常做他的助手。嵇康死后,向秀到洛阳做了个闲官。司马昭看到他,冷言问道:“听说足下有高隐之志,怎么会来到此地?”向秀只得说:“以为巢父、许由等,对尧不够了解,不值得模仿。”这是把司马昭捧作尧,他听了自然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