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子钻进起居室的被炉时总是尽可能高兴地讲话,而母亲不在场时,她则悄悄地从被子侧面伸出手将被炉的电源关掉,节省电费。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菜夹给智子,饭桌上的菜原本就已经很简单朴素了,而摆在母亲前的盘子,空白处总是更多。
冬季的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煮了乌冬面。智子知道那天母亲没吃午饭,因为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吃早饭时用过的餐具一直放在厨房的沥水筐里,而且从母亲的脸色也能看出来。于是,智子撒谎说自己吃多了学校提供的午餐,肚子饱饱的,央求母亲吃一半自己的乌冬面。母亲有些惊讶地从智子的碗里拨走了一半,放到自己的碗里。那天夜里,智子饿得睡不着觉。厨房里并不是没有能充饥的食物,只是如果早上母亲发现东西少了,就会知道吃晚饭的时候自己撒了谎。智子不怕被责骂,但讨厌因自己的谎言而让母亲受伤。智子向昏暗的起居室走去,佛坛上供着一个饭团。父亲极其敬重先祖,如果回家的时候发现佛坛上没有供物,就会大声斥责母亲。智子将那个饭团拿到手中。
“就像结了冰的雪球一样。”智子将那个。雪球”揪掉三分之一,将剩下的三分之二——已经变了形的饭团,仔细地恢复成三角形,让它看起来和之前一样大小。智子将饭团放回佛坛,将揪下来的部分放入口中。冰冷的饭团像要凝结在肚子里一样。
半夜,智子开始闹肚子,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好,于是,她没有上学。过了中午,身体状况略微好转,她钻进被炉里喝了点粥。母亲离开房间洗衣服去了,智子又悄悄关了被炉的电源。在冷冰冰的被炉中摩擦双脚取暖时,智子开始有些困了。等她清醒时,母亲已经坐在旁边对她怒目而视了。
“妈妈其实看到了,我半夜吃饭团的时候。”
智子的母亲装作没看到那一幕,可当她发现智子偷偷把被炉的电源关了时,她终于愤怒了,狠狠地骂了智子一顿。智子说,那时候,像鬼一样噙着泪瞪着自己的母亲,在回忆中是最可怕的一次。
“可之后,母亲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
怀抱期待望着窗外的母亲,她的眼神很“女人”。
“女人,不是只有一个啊。”智子说着让我似懂非懂的话,寂寞地垂下眼睑。
智子没有出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时间又过去了。当手表的指针越过八点,指向九点时,智子依然没有回来。每次听到住在这栋公寓的人快步走上外部楼梯,或在玄关口弹去雨伞上的雪时,我都感到一种无助的悲哀。
雪不停地下着,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中,我用已经失去知觉的手第一次买了包香烟。自动售货机的光亮在泪水中格外刺眼。
07
“这个叫林格·斯塔。的家伙,小时候一定被人欺负过。”
“为什么?”
“他的名字啊,怎么也不能叫苹果啊。”
“苹果和他名字的日语发音相同吧?”
“啊,这样啊。”乙太郎说完又继续看电视。
与智子一直没有见面,正月就这样过去了。电视里播放的节目从新春特别节目变成了平时播放的东西,饭桌上的年夜饭也变成了将那些残羹冷炙加热后的食物,以及清爽的养麦面、乌冬面,鱼又重新恢复了桌上主角的地位。
“……噢,这个好怀念啊。”
乙太郎在看怀念金曲特辑的音乐节目。我听着那些歌曲也觉得有些怀念,而看着一边喝啤酒一边五音不全地哼歌的乙太郎也是一
园林格‘斯塔(Ringo Start),英国著名音乐人,曾是披头士乐队鼓手,Ringo在日语中发音与。苹果”相同。件乐事。只有在这种时候,被智子搅得有些慌乱急躁的心才能获得少许平静。
“我煮了一下。”
奈绪从厨房端来放在冷冻库里的秋天的毛豆,放在乙太郎面前。
“噢,多谢。这个是什么?”
“放毛豆壳的。”
“真细心啊。是吧,小友?”
没等我回答,奈绪已经转身去厨房了。乙太郎看着她的背影,凑到我脸旁,问道:“她最近怎么了?”
“……这个,不知道。”
乙太郎对我的回答深信不疑,点了点头,一脸无趣地继续看电视。奈绪开始在厨房里洗碗,碗筷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什么地方发出的坚硬声响。
如果我和乙太郎说了会怎么样?关于元旦那天下午,奈绪对我说了什么话,那时我是什么态度,还有我说在餐厅学习,而实际上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
“你和奈绪将来得在一起啊。”
我想起某个夜里,乙太郎透过拉门说的话。
“我现在只有她了。老婆死了、纱代死了之后,就只有她一个家人了。”
“我喜欢小友你啊。”
一月份已经过去一半了,我和奈绪依然没有交流。乙太郎难道真的没意识到奈绪的变化和我有关吗?莫非他已经发现,故意这样装傻?我偷看一边看电视一边噘嘴吃毛豆的乙太郎的侧脸。
“一周要是休息两天,那一年得休息多少天啊。一百多天?”
音乐节目结束后开始播放新闻。播音员说,国家公务员从去年春天开始实行周六周日休息的制度,而这一制度也逐渐渗透到了民间企业。
“应该更多吧。还有庆祝日、祭祀日、盂兰盆节和新年。”
“上班族真好啊。要不我也上班试试?”
乙太郎撇了撇嘴角,交抱双臂,接着突然飞奔到电视前,在下面的抽屉里乱翻一气。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发现乙太郎找出的却是挖耳勺。他似乎要让刚才的话题告一段落,开始皱着眉挖耳屎。
“噢噢,舒服舒服。”
这个人穿正装上班的模样实在无法想象。我看见乙太郎穿正装系领带的次数,和看见他穿丧服的次数一样少。但无论是哪个场合,我都觉得衣服和他十分不相配,心里总是想,赶紧把衣服脱了,变回原来的乙太郎吧。表情也好、说的话也好,快点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吧。
“你将来要做什么?和别人一样到公司上班?”挑着眉盯着自己挖出来的耳屎,乙太郎问道。
“还不知道,没想过。”
距去东京的考场进行第一次考试只剩两个多星期了。我依然没有复习。我不想去考试了,甚至连想象自己在答题都觉得厌恶。我会在让我见不到智子的答题纸上认真写下答案吗?当然我很清楚,想这些事毫无意义。可不管我以什么样的心情考试或者不考。智子都不肯见我。
“哎?跑哪儿去了?”
乙太郎坐在被炉里四处张望,在找纸巾盒。纸巾盒就在我旁边,我递给了他。在盒子的后面,有一颗毛豆跑了出来,豆子满是灰尘,已经干了。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小事,而我明白那件事真正的意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我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偷偷吸烟,忽然听见奈绪的哭泣声。我心里纳闷,走到拉门处侧耳倾听,哭声没有停。在抽泣声的间歇,还能听见乙太郎在叽叽咕咕。我将烟插到当作烟灰缸的空咖啡罐里,走出房间。
离起居室越近,奈绪的哭声听起来就越大。乙太郎一边慌乱地说着什么,一边叫着奈绪的名字,可奈绪并不回答。我拉开拉门时,她也没回头看一眼,只是像孩子般放声大哭。像在心里扎了一根刺般直率的哭声。
“我没想到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啊,奈绪,是我不小心……”
乙太郎略微欠身,向坐在被炉旁的奈绪拼命解释,被炉上放着一本笔记,上半部分全洒上了酱汤。
“发生什么事了?”
奈绪的哭声更高了,将乙太郎的声音完全盖过了。我在乙太郎身边正坐。
“哎?是因为洒上了酱汤?”
“对,不小心洒上了……我没想到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没注意……”
听完乙太郎断断续续的解释后,我大体上明白了。乙太郎喝完酒,觉得有点饿,打算把锅里剩的酱汤热热喝,结果在把酱汤装在碗里拿到起居室时。一不小心手一滑,全倒在被炉上了,而那本笔记当时正巧放在被炉上。
“奈绪,对不起啊……对不起。”
就像碰一只完全陌生的动物一般,乙太郎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奈绪肩上,奈绪呜呜地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双手掩面又哭了。每次抽噎时,穿着睡衣的后背都会颤抖。
“哎,可那到底是什么笔记本啊?不是学校的笔记本吗?”
我从桌上拿起尚有余温、已经湿透了的笔记本,轻轻抹去上面的酱汤。打开封面,里面用尖头铅笔写着英语语法、单词之类的东西。可能是奈绪想要复习功课,从房间里拿过来的。
“没事啊,基本上都能看。奈绪,能看的。抄到别的本子上不就行了吗?”
乙太郎的脸色一下放了晴:“基本都能看。奈绪,明天我去给你买新本子,然后帮你抄。所以,你就别哭了啊。“
可奈绪依然不肯抬头。
只是学校用的本子被弄脏了,奈绪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