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还说,在小奇受伤之后,她偷偷地将那支筷子扔在了那群大人的脚下。
“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顿。
“不知道。”
纱代的声音平静似水,像玩具娃娃一样将头扭向旁边。
“你那么喜欢小奇……”
纱代的双眼静静地盯着房间的某一处。房间角落里放着的黄色收纳柜、以前我们一起捡的贝壳、放在杯子里的玻璃球,以及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雪花球音乐盒。玻璃球里面的季节和现在正相反,雪人毫无表情地在微笑。
“我突然厌烦了,觉得她要是不在就好了。”
接着,纱代便沉默了。无论我再说什么,她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
不久,我便离开房间,难过得想哭。
身后传来了纱代的声音:“别再和我提小奇!”
我对奈绪撒了谎,说我问纱代那件事是不是她做的时,被她嘲笑了。我无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奈绪。
从第二年开始,我们便不再参加夏日祭了。从那以后,也再没去过“随便拿水果”的摊位。
05
所有大学提交志愿书都截至十月末。比截止期限略早的时候,我按照之前的计划,向三所大学递交了申请。给父亲打了电话,听了不想听到的声音之后,就算完成了让监护人知情这一程序。从去年一月开始,东京的电话号码升为十位,“〇三”的后面还需要再加一个“三”,我是在这次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的,由此可见我给父亲打电话的频率之少。
我旱就知道父亲的公寓里住着女人,所以并没有和他一起生活的打算。他只要帮我出学费就好,我可以—边打工—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
既然已经高中毕业,我就不能再赖在乙太郎家不走了。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乙太郎。“这样啊。”他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本以为他还要提奈绪,多少做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提。
“你爸爸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傍晚,我正在起居室哗啦哗啦翻着大学手册,奈绪说了一句。
“我爸?为什么?”
“自己的儿子终于从干奇怪行当的人家里搬走了呀。”炕桌上放着碟子,奈绪头也不回地剥着银杏。
“我爸也没那么想啊。”
“他就那么想了,一直都是。”奈绪停下手,看了我两秒,又马上继续剥起银杏。
我无法再否认了。她的猜测没错。父亲自从搬到这里,就很瞧不起住在隔壁的乙太郎。我们家很少一家人聊天,我没有亲耳听父亲说过,但从父亲跟乙太郎打招呼的简短、说话的语气,以及看脏乱的工作车、门口的铁质广告牌的眼神,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啪!啪!奈绪熟练地操作钳子。
“随我爸怎么想。本来他也从来没认真考虑过我的事,我住在哪儿,和谁一起住,他都觉得无所谓。”
奈绪并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舞动着钳子。打开绣着黄色蕾丝花边的窗帘,夕阳照在榻榻米上,宛若红色涟漪般的阴影在一面浮起。我合上大学手册,沉默着眺望那个阴影。
数日后的星期六早晨,我同往常一样穿着工作服坐上了工作车。向海边行驶了一段以后,乙太郎打方向盘转向K町方向,我坐在副驾驶席上,喝着自带的罐装可乐,想起了那个人。那人不知什么地方和纱代有些像。她总是骑白色自行车,在沿海的马路上从左往右去。
我有种预感——没准在什么地方能遇见她。然而,预感似乎并不灵验,我和乙太郎只去两家做了检查,平静地度过了一个上午。检查的两家中有一家的地板正遭受白蚁的侵害,那是一对老夫妇的家,他们拒绝说:“我们活不过这房子的。”另一家是一位活泼的胖太太让我们进屋检查的。没发现白蚁,在地板下倒是发现了灶马、蜈蚣之类的害虫。乙太郎劝她进行预防消毒。
“我要和先生商量一下再说。”那位太太表示她丈夫出差了,下周才能回来。
“出差什么的,骗人的吧?”
过了晌午,在那个我们常去的渔港,乙太郎用打火机点着一根Hi-lite烟,从鼻子里呼出浓烟。那时,我们刚吃完奈绪做的饭团。
“停车场里没有车,对吧?那家的主人怕是去游戏厅玩弹子球吧。你想想,怎么可能开自己的车出差?!要是这家只有一台车,那就更不能用来出差了。”
“啊……的确是啊。”
给乙太郎当帮手的这两个月中,我也或多或少能看懂顾客的心理了。不,或许还谈不上心理,只是对方有没有付款的想法,从脸色、态度方面还是能推断出来的。在乙太郎多少有些夸张地讲述白蚁的可怕之处时,那位太太虽然态度亲切和蔼,但很明显并不感兴趣。
“所谓的出差就是先找个托词拒绝吧。”
“不管了,下周再去看看吧,估计还是不行。她应该会说‘我丈夫说没必要弄’之类的话。”乙太郎做出扭动身体的动作,冲我笑笑,只是他的眼中并无笑意。我想起他喝着啤酒翻起我几天前丢在起居室那本大学手册的事来。我进房间时,他突然把脸转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哗啦哗啦地把合起来的手册当扇子用。
不远处,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正在钓鱼。或许是钓不到鱼生气了,小女孩拿着儿童鱼竿啪啪地拍打水面。爸爸在小声斥责她。乙太郎神情恍惚地望着那里好几秒,接着又将视线移向大海抽起烟来。海面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形成无数明亮的波纹。
“你的学习没问题吗?”
“学习?”
“大学入学考试。到现在还做兼职,没事吗?”
“我也没报什么好学校啊。”
只要我想学,也并非学不好。只是我没打算考一流大学,选择了不用拼命复习也能考上的学校。
“我去买咖啡,你想喝什么?”
“我也要咖啡。一百……十元,给你。”
从乙太郎手中接过零钱,我从那一家三口身旁经过。或许是穿工作服的人太少见了,那个小女孩一直盯着我看。我冲她笑笑,她反而一脸愤怒地挪开了视线。
上了水泥台阶,我向渔港沿岸马路有自动售货机的右边走。中途我回了好几次头,暗暗期待那人会骑着白色的自行车经过。低垂的侧脸、摇摆的裙子,会不会从我的身边经过呢?可惜没有。
我知道乙太郎在堤坝前正把手背在身后望着这边。我一向他那边望去,他便表现得异常轻松,恢复之前的神情。
“凉的,可以吧?”
乙太郎伸出手接过我递过去的咖啡。他的眼神瞬间越过了我的肩膀聚焦在某一点上。我一边拉开咖啡的拉环一边回头,发现刚才自己走过的道路上,一辆白色的自行车从左边骑向右边。
不知为何,我不希望乙太郎比我先看到那个姑娘。
06
乙太郎接到了下午第一个订单,客户希望我们去检查。
他把我安置到副驾驶席上,驾车驶向现场,侧脸显得格外兴奋。谜底在我们抵达后立即揭晓了。
“小友,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这一带少见的大户人家,房龄大概有二十年。结实的木质门柱,平房,能看到白色墙壁上庑殿顶式的大屋顶。院子里的树整整齐齐,似乎已经由园艺师修剪过了。总之,在从事灭蚁工作的人看来,这户人家是最大的目标。建筑面积越大,需要清除的地方就越多,赚的钱自然也越多。单从目测。这座房子似乎有周围其他人家的两倍大。房龄也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刚建好时进行的消毒已经失效了,但房子被白蚁侵蚀放任不管又太可惜。这家的状况刚刚好。
门柱上挂着竖写的名牌,上有浮雕效果的毛笔字“绵贯诚一”。
“一个人住?”
“不知道啊,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没问那么细。妈的,兴奋了。脚底痒痒的,不过不是因为脚气啊,虽然我倒是有脚气。”
乙太郎率先进了门,踩着踏脚石走到玄关门口,他轻轻回头看我,微微一笑。
“您好,我们是来检查的。”
乙太郎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在检查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只是想做生意的真实面目,对方就会产生警惕。所以,在生意做成之前,必须摆出自己是来义务劳动的样子。
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低沉短促,没听清在说什么。乙太郎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在水泥地上脱下帆布鞋。门口只放了一双式样陈旧的皮鞋,除此之外再没见到其他的鞋。他果然是一个人住。
“我们进来了。”
我们在走廊里东张西望。声音是从里屋传出来的,我们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烟草味轻轻地飘进鼻子里。那是一个十多叠的大和室,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背对着壁龛,在一张大炕桌前读报。看起来很考究的陶瓷烟灰缸里放着烟蒂,烟直直地飘向天花板。我和乙太郎伸出头,一边微微鞠躬一边走进屋里,男人透过银边眼镜死死地盯着这边。
我突然僵住了。
他和我父亲很像!
也不算,他们的脸倒不是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