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找合适的停车的地方,逸子阿姨将车稍微倒了几次。
①日语中,“乙之味”意为别致的风味。
我悲伤地想,接下来就得回帐篷睡觉了。就算合不得回去,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当我回过神来,车已经回到露营地的停车场。拖着困倦的身体打开门,风迎面扑来。
“怎么回事?起风了啊。”
“帐篷会不会被吹走啊。”
发现有红光,是我们绕到管理大楼后面,来到帐篷区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篝火,三个人都没着急。可当走近那个地方的时候,乙太郎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我们的帐篷着火了!
乙太郎短促地叫了一声便开始跑。那一瞬间他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宛如戴着奇怪的橡皮口罩。接着,逸子阿姨也跑了起来,我也跟在后面追赶他们。离帐篷越近,就越发清楚地看到火在熊熊燃烧。乙太郎语无伦次地喊着两个女儿的名字,扑到火焰中。逸子阿姨发出呕吐一般的声音跟在后面。我呆立在火焰前方。帐篷本身并没燃烧,火是从帐篷侧面的一个小窗户和四方形的人口那里冒出来的。轰!什么东西在爆炸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因为那场火,逸子阿姨全身被烧伤,一周后就去世了。
纱代没了头发,左胳膊的一部分和半边脸都留下了伤疤。奈绪的衬衫着了火,幸亏乙太郎帮她脱得快,只是肩部受了轻伤。乙太郎的背部也严重烧伤,他和逸子阿姨、纱代一起住了院,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突然着了火……姐姐想把火扑灭……”
我事后才得知,起火的原因是当时的篝火处理不得当。据消防员称,很可能是还未完全熄灭的炭火被风吹后燃烧起来,带火星的灰飞起来,将帐篷窗户上的尼龙纱窗引燃。那微弱的火进入帐篷,引燃了纱代和奈绪的毛毯,以及放在袋子里的烟花。
不久,放到白色骨灰盒里的逸子阿姨,和胳膊、脸都缠着绷带的纱代回到了家。虽然“终日以泪洗面”这句话我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可那时乙太郎所过的生活完全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就算没有流泪、呜咽,乙太郎的全身也在哭泣。声音哑了,湿润的双眼没了生气,就像化脓后没有处理的伤口。四肢又细又瘦,连摆动一下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头盖骨的形状显现出来,看起来十分恐怖。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对乙太郎说话会用敬语。我也不想那样,可要像平常那样说话会很费力。
结束对逸子阿姨的吊唁后,奈绪变得比以前还活泼。然而,我从未见过眼神比那时更悲哀的奈绪。
纱代从来没有解开过绷带。除此之外,我倒是没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当然,这只是年幼的我无知罢了。
我对纱代的态度没变。这并不是有意为之,只不过因为我清楚绷带下的纱代是我了解的那个她,便没有想过那会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孩子每天都在以危险的速度迅速成长。几个月过去了。小学六年级的那年夏天,我开始对纱代产生一种之前并不知道的感情。
是同情。
我开始觉得纱代很可怜。每次对她抱有同情时,心里都会涌起一股之前没有感受到的甜意。终于,对甜意的渴望让我开始有意识地产生同情了。同情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快感,是因为没有责任相伴,但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一人独处时,我总是在同情纱代。啊,真可怜啊,就这样一边想,一边陶醉于鼻子中滋啦啦的感觉。
在晴朗寂静的午后,我还曾经闭上眼祈祷。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幼稚的自慰行为。不久,我便觉得仅靠自慰已经不够,想要更强烈的快感。我开始希望和纱代一起分享快感。
“我决定了。”
我去纱代房间的那天,窗外传来可怕的阵雨般的蝉鸣声。纱代一直坐在椅子上,像要背起那聒噪的蝉声一样。她盯着突然造访的我。马上,我就要体验甜蜜的快感,想象着纱代也能感受到这种快感,我激动不已。
接着,我开始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我要和纱代结婚。”
被绷带缠住半张脸的纱代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想到会那样,没办法,又重说了一遍。我准备好的台词只有这些。
“我要和纱代结婚哦,我……”
那时看到的纱代,双眼就像贴了眼睛形状的贴纸一样空洞,她在我身旁坐着,看起来就像一幅画。黑白画。没有所有感情的装饰,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的画,就像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能乐面具。那一刻,我的心变得冰凉。
纱代一言不发。
我怀着空荡荡的心回家了。纱代为什么那副表情?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感受那种甜蜜的快感?我在心里反复自问,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纱代一直去治疗的医院后面有一个大停车场,里面有一片柞树林。那天,纱代并没有预约看病,却还是一个人乘公交车去了医院,然后在一棵柞树上挂了尼龙绳上吊了。据说她把放在停车场自动售货机旁的塑料垃圾箱当作梯凳,在她上吊的地方,有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周围四散着玻璃碎片和白色粉状物。纱代砸碎了雪花球音乐盒。小小的雪人在玻璃碎片中胡乱翻滚,半边脸沾满了黑色的泥土。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到现场。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乙太郎眼泪汪汪地向亲戚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被我听到了,但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清楚地想象那个场景。那个倒在地上、一半已经变脏、毫无表隋地微笑着的雪人。玻璃碎片将夏末的阳光细细地反射回去,人造的雪却在里面悲惨地枯竭。蝉的叫声飘向四周,充满树叶甘甜的气息。在被茂盛的树叶遮住、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纱代冰冷地摇晃着。
她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瞬间,一定想把我杀了吧。
02
“……友彦。”白色的天花板在摇晃。
“……友彦?”天花板的中央,是智子的脸。
旁边就是电暖器,可我还是一身冷汗。一时间将俯视我的智子看成了纱代,我不由得睁大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哭……”冰冷的手指将泪水从我的鬓角处拭去,我仰着头躺着。智子像要把那眼泪握在手中一般,问我:“你又做小时候的梦了?”
我躺在沙发上,并未作答。她见状便轻轻将手放在我胸前。瘦削的胳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冬日的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智子的黑发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没有。”
“一定做梦了。”
她的话里明显有刺。像要让我把那根刺吞下去一般,智子张开薄薄的嘴唇压在了我的嘴唇上。冰冷的头发毫无声息地垂落在我的脸颊上,一股轻微的柑橘清香围住了我的脸。是想给人亲近感的香味,也是会在某个时机突然远离的香味。
“到底是什么梦啊?还是不肯告诉我?”
“你不是也什么都不跟我说吗?”
我起身,抱住跪在地板上的智子的头。她没有反抗,但当我吻到她的锁骨时,她默默地将头缩回我的胸前。
“小睡后嗓子很干吧?”
智子离开沙发,消失在离玄关只有几米远的厨房里。接着,传来碗碟的碰撞声和点煤气灶的声音。我擦拭着微微冒出的冷汗,缓缓地呼了一口气。
我像现在这样偶尔出现在智子家里,已经有一个月了。船上繁忙的卸货让渔港变得十分热闹,街道上早早就挂上圣诞节的灯饰,亮闪闪的。
“我以为你叫桃子呢。”
听我这么说,智子一脸不解地偏着头,随即垂下睫毛微笑起来。
“你听成那个名字了啊。”
我透过地板听到绵贯称呼智子的名字,原来是听错了。
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多次接吻。一开始是智子主动,第二次是我主动,剩下的基本上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了。不知道在第几次的时候,智子发现我接吻时总是屏住呼吸,她笑了。我却无法和她一起笑,制服领边一阵发热。我毫无经验,甚至没有和朋友谈过现实中的男女话题。那样的小失败会不会让智子疏远我?我惴惴不安,鼻子里涌入泪水。
我每天起床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想智子。在自己屋里时,我会躲在被窝里想象着未曾得见的她那白皙的小腹、柔软的胸和脚跟,一边自慰。我一点一点地回忆她的言谈举止,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为此激动不已。想念她的时间远比实际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也正因如此,我的体内全部是智子,而我就像塑料制成的玩偶一样,只剩下行尸走肉。乙太郎和奈绪居然能心平气和地与我一同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我这样奇怪,他们为什么没发觉?为什么不觉得奇怪?不过当我在更衣室安静地看镜子时,站在那里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我,没出息地长大到十七岁。
“凉的更好一点?”
智子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上面有两个冒着热气的茶杯。我摇摇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红茶不加糖,这样的习惯是和智子在这个房间消磨时间时养成的。
我默默将嘴唇贴向茶杯,智子则叼起烟来。她拿起一次性打火机点火,一边神情恍惚地低头看着火苗,一边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