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给自己找借口,我站在门前定了一个规矩——如果那座房子各处都没有亮灯,就乖乖回家。
然而,灯亮着。就是那个时候的那个房间。而且,门里停着白色的自行车。
推开门,踩着石子向那座房子后面走时,我的脚步不觉问快了许多,心脏也随之咚咚敲个不停。移开检查口的钢隔板,我蜷身进入一片漆黑的四方形洞穴,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带口罩来真是明智的选择。
我将口罩的带子绕到脑后系上,乙太郎用过的口罩微留着烟草的味道。打开手电筒照亮四周,无数只灶马的尸体滚落在泥土上。矮柱被药液染成深茶色。四处钉着木钉。那是用钻孔机钻开柱子上的孔,注入油性药剂后,打上木钉的痕迹。几个长方形的金属物体将手电筒的灯光反射回来,这是被称作防蚁柱的增强材料,放在被白蚁侵蚀过的柱子的地板下,用来维持房屋的强度。
我在地板下爬行,胸腹部碰触着灶马的尸体,避开了几个地基缝隙太小的地方后,沿半圆形路径爬向那个房间。交替撑着左右肘,拖着身体爬时,我感到胸内侧的疼痛愈演愈烈。那是从土间的百叶门出来后一直没有消失的感觉。是不是我今晚也想听到那个声音?是不是想听到那个男人将她压在身下,时强时弱翻云覆雨的声音?
那个夜晚也一样,地板吱呀作响,合页在痛苦地呻吟。
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的那个瞬间,我懂了。床的声音、她的声音、呼吸,我沉迷于那些声音,无法自拔,可同时又最不想听到。心脏被从肋骨缝隙插入的手揪住,很痛苦,下体却激烈地发热。不知不觉中,趴着的身体已经侧卧,手中的手电筒也放下了。那女子就在离我如此近的上方。我闭上眼,脚尖硬了起来。
“老师……”
像哭泣一般,她又说出这句话。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暧昧不明、像在请求的话。地板没有停止作响。男人说了什么,像拒绝了她的请求,声音听起来很残忍,似乎还为此感到兴奋。
“……没有。”
男人的声音突然真切起来。我身体一下僵硬了。他并没有大声说话,为什么声音突然听得那么清晰呢?
“……”男人的声音又听不见了。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男人在和那女子耳语呢?那句话可能是在离地板很近的位置说的,所以才那么清楚。
地板的摇晃依然没有停,她的声音也是。在以一定规律不断重复的声音中,偶尔还夹杂着忍耐某种痛苦的短促声音。是喜悦还是痛苦呢?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我试图想起某天在朋友家里看到的DVD影片中的女人,但做不到。我不想将她看成和那种女人一样。在镜头前展示裸体,接受不喜欢的男人的身体,明知会被一群不相干的人看,却依然微笑着。我不想把她和那样的女人混为一谈。可既然瞧不起DVD里的女人,那大半夜悄悄跑到别人家,在地板下屏住呼吸偷听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桃子……”男人的声音又真切起来。
“桃子……”
我在口罩后低语,兴奋感迅速爬上了背。是她的名字!桃子。桃子。桃子。地板在摇晃,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桃子。我的大脑快要麻痹了,就像纤细而锐利的金属突然插到腰部,直穿到头顶。
我和那个男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结束。
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在走动的声响,还有几句听不清的对话。男人重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就像踩着我一样,走过我的头、背和腰,接着向双腿走去。
又恢复了宁静。
她,那个叫桃子的女子在干什么呢?和那个男人一起走出房间了?因为她比男人体重轻,我没听到脚步声?等了几分钟,还没动静。我轻轻地伸出右手,重新套上军用手套,把滚落在泥土上的手电筒握在手里。和十天前一样的空虚蔓延至整个身体,内脏像掉落在了某个地方,而原本内脏应该在的地方只是漆黑的洞。
回家吧。
我闭上眼,在黑暗中呼吸。突然发现工作服浸满汗水,口中也黏黏的。我缓缓移动手脚,翻转身体。原路返回吧。我用手电筒照亮前方。这时,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
她在哭。
大概是趴在地板上吧,不,应该是脸埋在被子里在哭泣。
我从未听过那样刺痛人心的抽泣。悲哀弥漫在瘦弱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冷冷地在皮肤中膨胀。声音苦苦地寻找出口,最后终于传到细细的喉咙里,从牙缝溢出。我仿佛看到她在天花板白晃晃的日光灯照耀下颤抖的肩膀,仿佛看到她无力的十指竭尽全力攥紧被子的模样。
哭泣声渐渐远去。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像要去什么地方。比男人轻得多的脚步声,静静地踩过我的背部。我的左边有管子流水的声音。我回忆起第一次到这地板下的事。现在水流淌的地方是浴室。
11
我的恶习还在继续。
我当然没有每晚都去。别去了,别去了,我控制自己。在学校、在家里、乙太郎和奈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倒是能控制住,可一到夜晚,当我在独处的房间里盯着天花板时,便能听到她的声音,从窗外断断续续传来,就连秋虫的叫声,也化成了她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就算我的眼睛追逐着两只一起飞翔的红蜻蜓,心里也全是她的身影。我既没碰过毒品,也没有亲眼见过实物,但揪心挠肝的戒毒症状应该和我现在的状态差不多。这么一想,更加难耐。和毒品类似,这或许只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免罪符而已。
那时。我究竟在昏暗的地板下听了多少次她的声音,又听了多少次地板的咯吱声和那个男人的低语呢?欲望战胜对恶习的抑制,我打开土间百叶门的频率大概是三天一次。我也不是总能听见他们翻云覆雨,有时候那座房子的灯灭了,感觉房间里没有人在活动,有时候她的白色自行车并没有停放在那里。毋宁说一开始像这样扑空的情况比较多,最后,我总结出她住在那里一般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从那以后,我周末必定潜入那座房子。我要等乙太郎和奈绪睡熟之后才能出门,有时候等我到了那个房间下面,他们已经结束了——我不认为他们会不做就睡觉。似乎有黏糊糊的余韵透过潮湿的地板飘荡在地板下方。那个时候,我便一边全身感受着余韵,一边手淫。我没疯,要是谁剥夺了这一恶习,我想我会更疯狂。秋天一天天过去,我的心里总是有她的声音、从未见过的白皙身体,还有那一直紧闭着的眼睑下颤抖的睫毛。
某个星期六的深夜,我从那座房子回来,正在土间脱工作服,突然听到有声响,屏住呼吸听,却什么也没听到。是我多心了吧。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土间,走廊里没有人。我终于放下心来,正打算回房间,却被人叫住了。
“你在土间?”
奈绪站在厨房里。
周围很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声音判断,并不是单纯的提问。要是停顿几秒再回答会显得不自然,我急忙点头:“对,在土间。”
“你在干什么?”
奈绪向我走近,我看清了她的表情——一脸吃惊,皱着眉头,等待着我的回答。上小学的时候,给她表演朋友教给我的魔术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神情。乙太郎宣布我要住进她家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样孩子气的表情我早已看惯,可不知为何,却焦躁不安起来。
“什么也没干。”我简短答道,准备离开。
“什么都没干?”
我无视她的追问,往走廊里走,听到身后跟着她轻轻的脚步声。她似乎迟疑地停了下来,很快又逐渐向我逼近,最后超过了我。
“你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奈绪直直地盯着停下脚步的我,仿佛稍不留神,我就会逃跑。我选择沉默不语。
“你没用药干什么吧?”
奈绪的话和我预期的截然不同。我有些不知所措,试图理解她的提问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用药……是什么意思?”
“白蚁的药。”奈绪生硬地说,“前些天,要洗的工作服上有药味,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那天爸爸没有去别人家消毒。”
我恍然大悟。是我第二次潜入那座房子地板下穿的那件工作服。那时,地板下残留着的药剂味熏到了衣服上。
“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刚才看到你从土间出来……”
看来奈绪以为我半夜用药干什么坏事了。驱除白蚁的药除了驱除白蚁,还能干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估计奈绪也猜不出我到底用来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
“……那就好。”穿着睡衣的奈绪肩膀松弛了下来。
我浅笑着回了房间。从关着的拉门里,只要悄悄地竖起耳朵听,就能听见土间入口处的凉鞋在响。微弱的脚步声以一种奇怪的节奏在土间里响了一会儿。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了。只要打开电视,到处都是赢了总统选举的克林顿的那张脸。就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烦恼不已,陷入不断重复的恶习和自我厌恶中。虽然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幼稚无知、极其愚蠢的烦恼,可对那时只有十七岁的我来说,那种痛苦是迫切的,而且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