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奈绪、纱代和我都叫她小奇,她也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第一次见到小奇是在一个能俯瞰大海的儿童公园里。我们三人坐在秋千上,正在吃用乙太郎给的零钱买的冰棍。树荫下,一个故意像小鸟一样时隐时现的小女孩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那便是小奇。
“过来。”纱代对小奇说。平时那么文静的纱代突然高声呼唤,这让我有些惊讶,奈绪也一脸不解。
小奇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她难掩脸上的害羞,抬头望向招呼她的纱代,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吃冰棍吗?”
纱代弓着身,将冰棍伸出来,小奇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光滑的粉色牙龈和小小的牙齿消失在冰棍的另一端。
“想都吃了吗?”
听到纱代这样说,小奇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鼻子呼着气点了点头。于是,纱代把冰棍放到小奇手中。只比我大两岁的纱代,那时看起来突然像成熟的女人。
在那之后,我们和小奇便常常去公园玩。小奇说那年夏天她的弟弟出生了,所以妈妈不喜欢她了。或许只是因为妈妈必须时刻照顾婴儿,可小奇似乎一直那样认为。不管我们跟小奇解释多少次,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妈妈讨厌自己,最后,我们嫌麻烦,也放弃劝说,只是同她一起在公园玩。
格外喜爱小奇的是纱代。她少见地发出欢快的声音,和小奇追逐玩耍,到了傍晚,还牵着她的手送她到家附近。小奇总是依依不合地抬头望着纱代,那副神情是一天中看起来最可爱的。
“纱代真是非常喜欢小奇呢。”
“是啊。”
在傍晚回家的路上,我和奈绪不解地谈论着。
参加在海边举行的夏日祭活动时,提出要带小奇去的也是纱代。夏日祭预计在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举行,每年我们三个都拿着零花钱去玩,那年也想带小奇去。我和奈绪倒也没有特别反对,因为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夏日祭上,在离卖东西的摊位有些距离的地方,一个热心的农家搭起了帐篷,设了一个“随便拿水果”的摊位,孩子们每年都非常期待这个活动。帐篷里面,切好的各种水果掺了冰放在并排摆在桌上的方便餐盒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先去入口处花一百元买双一次性筷子,然后用筷子尽可能多地去扎取那些水果。当然,中途不可以吃水果。一双筷子到底能扎到多少水果,那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夏日祭当天,我们带着小奇像以往一样首先冲向那个摊位。里面人山人海。孩子们尖叫着,手持一次性筷子围在桌前,里三层外三层,我们很难接近桌子。晒得黝黑的叔叔阿姨笑着呵斥想耍滑头的孩子。
纱代和奈绪穿着逸子阿姨给她们买的和服,小奇则穿了一套像金鱼一样的红色和服。蓝、黄、红——三人的背影像信号灯一样一点一点地向桌子逼近。我的身后也紧贴着几个小孩,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房间阴干的衣服的臭味。离我最近的,是比我略高、脸色苍白的纱代,为了搭配今天穿的和服,她高高地扎起了总是披着的头发。
菠萝、蜜瓜、橘子、桃子、苹果——对小孩子而言,比起想吃什么,更在意的是扎到更多的水果。我们也不能免俗,从方便餐盒中找到切成大块的水果,尽可能找到最薄的部分用筷子扎下去。
“出去后才能吃,出去后才能吃。”穿背心的叔叔双手拿着喇叭,反复强调。终于扎到筷子再也串不上水果,我们开始朝贴着那张写有“出口”字样的纸的方向一步一步地移动。中途,脚下的沙滩鞋还踩到了掉在地上的桃子、蜜瓜什么的,感觉很恶心。
帐篷外是另一片天地。人群不再一片混乱,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也舒服多了。我们从人群中解放出来,手中的筷子都扎满了水果。
“去那边吃吧。”
纱代先行一步,奈绪和小奇分别在她左右。我一边舔着流到手腕上的水果汁,一边跟在这三个“夜晚信号灯”的身后,纱代和奈绪则一边留心不让水果掉到地上一边走,强忍着不吃水果,只有小奇像小动物一样,一边咬着筷子顶端的蜜瓜一边小步走着。虽然从人群中解放出来,但毕竟是在夏日祭的会场,周围还是有很多人,只要一不小心,就有走散的危险。
突然,纱代动了一下。她停住脚步的同时,整个身体转向我这边。而这时,小奇的手撞到了她的腰部。
“啊”的一声,应该是小奇发出的。声音太短,听不太清楚。眼前的三个人都停下脚步,在我追上去的前五秒,她们三人都一动不动。小奇把扎水果的筷子放在嘴里,表情十分怪异。
“咳!”小奇咳嗽了一声,与此同时,她那小小的嘴唇边上流出鲜红的血。小奇从嘴里拔出筷子时,筷子顶端扎着的蜜瓜染着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说不出话,纱代和奈绪也沉默不语。恐惧从脚底迅速跑到肚子,像冰水般一口气冲到了喉咙口。
“喂!”一个大人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被其他的声音覆盖,接着又传来新的声音,周围迅速被声音淹没。人们把我们包围了。纱代马上伸出手,举起小奇的筷子。与此同时,一个男人扶住小奇的双肩。“救护车!”这句话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我们默默地目送救护车离去。
不知道是谁给我们家里打了电话,不久,母亲、乙太郎和逸子阿姨来接我们了。听纱代讲述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三个大人并没有相互交谈,而是一语不发地走在夜晚的路上。夏日祭的热闹、闷热、电灯泡的颜色、调味汁的味道、犹如夏季梦境一般暖昧的低语……这一切似乎都迅速远离,我的胸口简直要被不安压碎了。
第二天,母亲和乙太郎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去了小奇家。小奇盖着被子在睡觉。我们进了屋,但小奇的妈妈并没有叫醒她。小奇伤得不轻,但也没到必须住院的地步。医生已经缝合了她的伤口,虽然暂时吃不了东西很痛苦,但据说只要两周就可以痊愈。我们几个按顺序将准备好的道歉话语说给小奇的妈妈听,那时,小奇的妈妈轻轻地将头一偏,我们这才发现,原来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张婴儿床,婴儿的小手小脚在乱舞。
我们从那以后便不再同小奇玩了,因为纱代说再也不想见到小奇。我们也再不去那个公园了。有一次,我偷偷地去公园瞧,发现小奇一个人在寂寞地玩沙子。她发现了我,扬起粉嘟嘟的笑脸跑过来,问我纱代怎么样,说还想和我们一起玩。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暖昧地摇摇头,僵硬地假笑了一下,逃也似的离开公园。
几天后,是星期天。我和纱代走在马路上,小奇从对面走来。纱代的视线捕捉到小奇的身影后,迅速移开了。纱代那时的眼神,像是看到玩腻了的玩具一样。不知为什么,我也低下头,躲开小奇的目光。我和纱代一起走着,彼此一语不发。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在那个夏日祭的夜里,是因为纱代的身体碰到了小奇的手,小奇才受伤的。可在我看来,那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冲击。那种冲击力,会让人受伤导致出血吗?
我的疑问几天后有了答案。
“我找到了这个。”
奈绪来找我,伸出手来。
“……那是什么啊?”
奈绪给我看的,是白色的……那是什么啊。像乌龙茶变白了一样,细长形,歪歪扭扭的,她的手掌里放了五个那样的东西。
“在姐姐的铅笔刀里找到的。”
奈绪望着我,眼中藏着与平常的她不相称的不安。
“铅笔刀?”
“在夏日祭结束后的第二天找到的,不过我一直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仔细分辨才发现,奈绪给我看的东西是削东西产生的木屑。只不过木屑的颜色并不像是铅笔的,要更白。
“这难道是……”我不禁欲言又止。
“一次性筷子。”奈绪哭丧着脸,“我觉得姐姐递给小奇的筷子是尖的。”
“……啊?”
“我觉得她是趁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偷偷调了包。”
像是下定了决心,奈绪抬头直直地望着我。她的话实在太惊人,但她眼神坚定,对此坚信不疑。
我回想起了夏日祭那晚发生的事,“随便拿水果”的帐篷,拥挤的孩子们,一直在小奇身旁的纱代。在小奇咬筷子顶端扎着的蜜瓜时,纱代突然转身。而在大人发现小奇受伤拥过来的时候,纱代立刻把筷子举了起来。那支筷子跑到哪里去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在纱代手里了。是扔了吗?
“可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怎么知道啊!”奈绪带着哭腔说道。
我的心怦怦直跳,可内心深处冰凉彻骨。
“问问纱代吧。”我这么一说,奈绪重重地摇了摇头,泪水从脸颊滑落。
“那样的话,她就知道是我发现的了。”
“我就说是我找到的。扔垃圾那天在垃圾袋里发现的。”
那天傍晚,我在隔壁的二楼问纱代,那支让小奇受伤的筷子是不是她故意削尖的。
纱代承认了,一脸平静地回答说“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