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比我父亲要年长许多,头发已经花白,虽然他坐着,我看不大清楚,但他的身材应该比我父亲大一号。像的是眼睛——不!像的只是眼神!毫无缘由地鄙视别人的眼神。脑海深处总是在衡量什么的眼神。
“哎呀呀,府上真宽敞啊。”
乙太郎在房间的入口处坐下来,说了这句既不像奉承又不像发自内心的话后,那男人不仅没有搭话,甚至连头也没有点一下。“哈哈。”乙太郎只好用毫无意义的干笑来救场。
“那么,就让我看一下您家地板的下面吧。他会从厨房的收纳柜钻进去,我呢,就在上面负责给您解释。”
“没有收纳柜。”男子只动了动嘴唇。
“啊,没有?那我们就揭下一块和室的榻榻米吧,就从那儿进去。”
“从外面进去不就行了吗?”
“啊。外面有能进去检查的口啊,那就好办了。”
进入普通人家的地板下方一般有三种方法。最普遍的是把厨房地板下的收纳柜取下来进去,其次是揭开和室的一张榻榻米,把那下面的地板拿下来,最少见的就是从屋外进入地板下。钢筋水泥的地基处一定要有几个通风口,而其中一个通风口的大小足以让一个人自由进出。这个通风口被称作检查口,将钢隔板卸下来就能进入地板下了。
“那我们就从外面的检查口进去了。小友,交给你了。”
我回头一看,乙太郎看起来有些沮丧。原因很清楚,在这家没办法用“over taIl”①,不能夸张地向顾客描述地板下的情况。因为有检查口,只要客人愿意,自己也可以轻易看到地板下方。这样只好如实陈述实际情况了,成功率非常低。因此,检查口在外面的活儿,虽然看上去很好做,实际却很难做成。
①意为言过其实。
“我去检查了。”
我带着手电筒来到外面。走过修剪成球状的土松旁,检查口正在房子背后。从布满蜘蛛网的一处地基那里,我打开约五十厘米见方的四方形暗口,里面安着钢隔板。将生锈的钢隔板拿掉,我爬着挤进狭小的洞口。
噢!我心里喊道。
到处都是灶马,一个个紧紧地贴在立着的矮柱上。我拿手电筒一照,它们便呜呜地摇动起长长的触角,转过玻璃球一样的黑眼睛看着我。我的心开始突突跳起来。这种虫子在地板下繁殖是确认地板下湿气重及白蚁消毒失效的第一指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灶马,莫非……
果然不出所料。
这房子正受到白蚁的侵蚀。而且。情况相当严重。
有一种被称作蚁道的东西。白蚁非常惧怕干燥,要是让它在干燥的地方爬上一个小时,就会死掉。为此,这群家伙便在从地面到要去的木材之间建一个空中隧道,在中间往来。那便是蚁道,茶色的,又细又长,乍一看还以为是树枝扎到了地面上。蚁道非常脆弱,只要用指尖轻轻一碰就会坍塌,里面就会蠕动着涌出白蚁。而眼前到处都是蚁道,短柱、地梁,甚至在地基处都有。我从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螺丝刀,向离我最近的短柱刺去。螺丝刀的头轻轻松松就刺进了两厘米,径直将其横着放倒后,短柱的表面发出微小的声音,开始破裂。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无数只白蚁惊慌地东钻西窜。
“发现白蚁!”
我大声喊道。接着,地板上立即传来了脚步声。
“发现白蚁了?”
“对!”
“很严重?”
从地板上方传来的声音,就像嘴贴着枕头说话一样含混不清。我将情况简单说明后,乙太郎的脚步声一时渐远,三十秒后又回来了。大概是去向顾客汇报蚁害情况了。
“那你能全面检查一下吗?”
“明白!”
受蚁害的地方已经扩展到整座房子,要做全面检查并非易事。我将那些灶马拨开前行,将情况逐一报告给地板上方的乙太郎,乙太郎再向那家主人解释。最后检查出浴室受害最严重,光检查这一个地方就花了二十分钟。当我终于全部检查完毕,泥汗混杂、一身霉味地回到检查口时,屋里的门禁电话响了。我不禁咂了咂嘴。在检查蚁害期间有人来访可不是什么好事,不仅会分散顾客的注意力,来访者有时还会说“我知道有一家消毒很便宜”之类的话,让生意泡汤。
我从检查口爬了出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土松旁,向玄关走去,突然在近处听到碎石子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停下脚步望着这边。
像是要把脏兮兮的我吸入她墨色的眼中一般,女子一直盯着我。她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别在耳后的头发披到肩上。
是那个姑娘!
“啊!我在检查白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又过了片刻,她依然盯着我,嘴角浮现出笑意来,说道:“辛苦了。”声音听起来透明而又有些低沉。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从我身边走过,向玄关走去。她穿着纯白色连衣裙、有着纯白色肌肤,但在与脏兮兮的我擦肩而过,几乎快碰到一起时,她竟没想离我远一些。我有些惊讶,在不自觉回头望去的那一瞬间,鼻尖嗅到了她的气味,就像完好无损的柑橘轻轻散发的气息。她给我的就是那种印象。她的侧脸酷似不知哪个国家硬币上的女子,那股气味和她很相配。
果不其然,我想起了纱代。她们长得并不像,身高也不同,如果硬要说相似之处,就是发型像。可单单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这一点,也再平常不过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像呢?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清楚。
像要融化在午后阳光中的轻微脚步声,消失在门里。门的里侧,停放着她的白色自行车。
07
那天夜里,那个女子的香味直到我钻进被窝也没有消失。
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和那家的男人是什么关系?我一边侧耳倾听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边毫无意义地胡思乱想。
那天,在乙太郎谈合同的时候,那女子一直在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什么,走向水槽,接着,传来切东西的轻快声音,她又出来到壁橱拿东西。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她似乎了然于心。该不会是那男人的妻子吧?!年龄差得太大了。
乙太郎问那男人:“那位是您女儿?”乙太郎半是殷勤地这么一问。男主人就像听到令人不悦的问题一样,紧皱花自的眉毛。他一直沉默,直到最后也没作答,
乙太郎简单地解释完签合同的事,那男人便在合同上盖了章。看到上面甚至可以买一辆便宜汽车的金额,他的表情毫无变化,看来相当富裕。清除白蚁的时间定在下周一,我得去学校,怕是再没机会如此近地见到她了,真遗憾。
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乙太郎并不打算去工作。
“签下大单子,就变得松懈了啊。”乙太郎这样说着,在我们经常去的堤坝上慢悠悠地吸Hi-lite香烟,忙于吞云吐雾。已经过了晌午,我们已经吃完奈绪做的饭团,可乙太郎似乎并不想再去挨家敲门了,尽管今天一家也没检查。
“像我这样的人,不受女人欢迎啊。”
“真是三句话不离女人啊。”
“小友啊,女人就是人生啊。”乙太郎啪地张嘴吐出烟来。
“我说大叔,可现在一个女人也没有啊。”
“我啊,已经过了没女人不行那个阶段了,所以才这么偷懒。不受欢迎也没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将心里一直想的事告诉乙太郎。“要不我去敲别人家门试试看?”为了不让乙太郎拒绝,我从堤坝的水泥地上站起身,面对着他。
“哎?什么?你也想干这行?”
“嗯,想试试看。没准不少人会同意让我们检查呢。不好吗?”
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我全身,乙太郎挺直了上身。
“不是……也有可能行啊,嗯,没准能行。”
就像孩子找到新玩具一样,我裹着工作服的肩膀开始颤抖不已。
“你要是不反感,那就试试看吧。你看,你长着这张脸,顾客对你肯定比对我能放松警惕。‘我是来免费检查的。’‘好,请进吧。’就这种感觉,没准很多人会让你检查呢。”
“是吗?”乙太郎居然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在高兴的同时,我也觉得有些内疚。“那我去试试看?”
去挨家拜访其实是个弥天大谎。
“行行,去吧,快去吧。”
其实,我只是想去那个姓绵贯的人家附近看看而已。在他家附近转悠转悠,或许会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叔叔,你就在这儿休息吧。要是哪家同意检查了,我就马上回来。”
“真的假的?我休息行吗?了不起啊,已经成为大人物了。”
“说得好像你一直都在工作似的。”为了不让心里的内疚曝光,我用轻快幽默的口吻说,“我走了。”
我离开渔港,沿着海滨大道的右边走。乙太郎一定会关注我的行动,所以我尽量慢慢走,做出仔细观察民宅的模样。终于走到第一个丁字路口了,空出一段像是踌躇犹豫的时间后,我拐进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