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把门关了。”奈绪下命令般轻启朱唇。
从走廊外看到的房间,和回忆里的截然相反,我多少轻松些了。以前放在房间里的两张儿童书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管子简单拼装的桌椅。双层床不见了,奈绪现在坐在成人用的单人床上。窗帘轨上挂着高中校服,空气中飘荡着她头发的气味。
“你在干什么啊?”
奈绪冷冷地催促我,我踏进了房间。那时。我左眼余光瞬间瞥见了一个眼熟的东西——黄色的收纳柜。是纱代放雪花球音乐盒的柜子。为了避免它完全进入我的视野,我正对着奈绪,坐在地板上。
“你……真的没事吧?”奈绪似乎早就准备好这么说了。我沉默地看向她,她则用同样的口吻接着说:“你不是一点都没复习吗?”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纱代眼中总像被一层薄膜覆盖着一般朦胧,而奈绪的眼睛则同她的性格一样黑白分明。如果在她笑的时候看她的眼睛,笑声听起来就更开心,反之,她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则会增添一分怒气。以前只要看她的眼睛,她的心情和想说的话便多少能了解……可今天完全不同,不是她眼睛里没有表情,而是那双一直定定看着我的眼睛深处,有各种无法辨别的感情在摇晃。
“……为什么这么说?”我隐隐感到不安,简短地反问。
“你根本没去餐厅吧?”
听到奈绪的话,我心头涌起的不是惊讶,而是微微的愤怒。为什么奈绪会知道我没去餐厅?在这样想之前,我却将奈绪与考大学这一现实问题一同视为我与智子关系中的障碍,一种憎恨瞬间涌出。我盘腿坐在地板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奈绪。我只能等她出招了,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这样盘算着。
然而,事实上我如何回应都没有用。
她知道!
“你最好还是别和那个人见面了。”
奈绪的语气并不强硬,声音也不大,可话语直刺我虚张声势的内心。
“现在是你最重要的时期吧?”
我没出声。奈绪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担心,就跟踪了你。”
“……什么时候?”我终于出声了。
“十一月末,之后还跟踪了几次。”
说完,奈绪的眼睛忽然变形了,像要哭了,为了掩饰,她立刻垂下眼睑。待她再次睁开双眼,眼神又变得强硬。
十一月末,那就是我放学后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向智子公寓的时候,那时我们已经在那个房间里接过吻了。离公寓越近,与智子嘴唇接触的感觉就越强烈。我急不可待地在寒冷中前进,那走路的步伐被奈绪看到了。
我完全没有感到害羞或难为情。最初涌起的愤怒还在心底像炭火一样冒烟,经历了困惑与混乱,开始熊熊燃烧了。
“是之前你和爸爸提过的那个人吧?就是你们去消过毒、后来着火的那家的那个人吧?”
我无法接住奈绪淡淡吐出的话语。
“你要回去的时候,她送你到玄关。我一看见她,马上就明白了,她和姐姐很像。”
难道奈绪一直监视到我出门?
“小友……你最好还是别去见她了。”奈绪并不想和我交谈,她的语气像是在恳求我。她从床上起身,坐到我旁边,双膝跪在绒毯上,又说了一遍:“最好别见她了。”
我沉默地站起来,背对着奈绪,打算走出房间。那时,我瞥到了黄色的收纳柜。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孩子气的柜子和以前一模一样。摆放的位置没变,摆放的东西也没变。我和纱代一起捡的贝壳,放在杯子里的玻璃球,还有那个雪花球音乐盒。本应在六年前的夏末,悲惨地摔碎在医院后面的那个音乐盒。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个不是姐姐的。”
对了,那不是纱代的音乐盒,是奈绪的。纱代和奈绪小时候,逸子阿姨给她们买了一模一样的音乐盒。犯下的愚蠢错误让我焦躁起来,我转过脸,将黄色的收纳柜赶出视野。
我出去时,奈绪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小友,你还是别和那个人见面了。”
我穿过短短的走廊走下楼梯,双脚感受着地板的寒意,觉得心中最核心的部分开始慢慢腐烂。在面不改色地向下走时,不知何时,我的心就像那颗被奈绪扔到水桶里的洋葱一样,黏黏糊糊的,变成了茶色。
06
一月三日,我去了智子的公寓。学校还在放假,我上午从家里出发,中途不自觉地多次回头。只要被人扔掉的塑料袋和落叶随风飞舞,我便会突然向那个地方看——因为奈绪。正月的道路十分冷清,看不见人影。
考上大学就必须去东京,以及奈绪说的那些我根本没想到的话,都让我的心为之一沉。可走到公寓近处的空地时,对智子的思念突然涌了上来,把那些忧虑全都赶走了。心情的变化实在太神奇,甚至让我觉得眼前风景的颜色都有了变化。小时候,我曾经在一旁看乙太郎修电风扇。当我把半透明的螺旋桨举到眼前望向四周时,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淡蓝色,熟悉的房间一下变成了未知而富有魅力的场所。急匆匆走在路上的我,心情就和那时相似。这是新年后第一次和智子见面,她会高兴吗?我加快脚步,笔直地冲向目的地。
也正因如此,在被智子拒绝的那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一会儿要出门。”说着,智子轻轻地关上公寓的门,“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
“我重新考虑过了,决定不和你见面了。”上锁的微弱声音响起,我听见智子嘟囔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听清。接着,智子立刻向屋里走去,只剩我一人呆呆伫立。我再次按响门铃,可门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是不是和奈绪见面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奈绪跟智子说什么了?是奈绪让她不要再和我见面?可我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奈绪不可能见过智子。昨天奈绪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家。她甚至没和我对视过,埋头做了一天除旧迎新的家务。而两天前,在她房间里意外地和我说那些忠告的那天,她除了去扫墓,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家。我也不认为她那时已经和智子见过面——除夕那天我和智子一起待到半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再来这里了?重新考虑过了是什么意思?
最后,我又一次按下门铃。门里面依然静悄悄的。
新年装饰的门松撤掉时,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从前一天开始下的雪一直没停,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低低地打着伞,穿着学生靴的脚几次发滑。周围的景色和吐出的气息都是白的,我顺着沿海大道走,码头对面的大海颜色暗淡。雪不停地下,大海像背朝我俯卧着。风在衣领处作响,硬硬的雪粒啪啪地敲打着我的脸颊。
我想着智子,久久俯视雪中的码头。学生靴内侧已经被雪浸湿,我的脚尖似乎消失在了某个地方。雪落在睫毛上,一眨眼便冰冷地进入眼里。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她。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话。
我离开码头,向公寓走去。站在外面的走廊,用冻僵了的手指按下门铃,没人应答。抬头看了看门边的电表,它只是在缓缓地转动,宣告主人不在家。于是,我在寒风凛冽的走廊上等智子回来。
我双手插到大衣兜里倚靠在大门上,面向门前的空地。公寓顶部有屋檐,不会有雪落到身上,但偶尔也有细小的雪粒飞进制服裤子里。每当起风时,露在外面的脑袋和脸颊就像被刀割一样痛。浸湿了的学生靴也变得越来越冷。我知道智子藏房间钥匙的地方。只要打开门旁那扇铁门,就能看到自来水表和煤气表,那把钥匙就用透明胶贴在一个表下面,但具体是哪个表我记不清了。智子悄悄告诉我,她是为了防备钥匙丢了才藏在那里的。之前只出现过一次吃闭门羹的情况,我从学校来到这里,发现智子不在家。那时,我曾想用那把钥匙进房间,可最后还是因担心智子生气而作罢。但那天在门外等了不一会儿,智子便拎着超市的塑料袋回来了。她笑着说:“你直接进去不就好了嘛。”
而如今,我不去碰那把钥匙的原因和那时完全不同——我想让智子看到从头到脚冻得和死尸一般的自己。每次寒冷钻进我的身体深处,风像刀一样折磨我的皮肤时。我都感受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喜悦——我希望让我如此等待的智子罪孽更重一些。
我伸出手臂,毫无缘由地抓住积着雪的扶手,一股近乎疼痛的寒冷从手掌蔓延到胳膊上。手里握扁了的雪球让我想起智子跟我说的她的童年。
在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父亲便渐渐不回家了。她总是一边看着母亲瘦削的脸颊,坚定地数着钱包里的钱,一边祈祷父亲能够回家。并不是等父亲带钱回来,而是只要父亲一回家,母亲就会对她笑。
“爸爸对她那么刻薄,她却那样一脸‘女人’地笑着……”
智子也一脸“女人”地轻声笑着,“女人”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家里,冬天都是寂静而寂寞的。暖气需要钱,所以,等待着丈夫的母亲,侧脸比其他季节显得更为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