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火速赶往目的地。
昨天,那女子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到这座房子的。一直都是这样。在午后的这个时间,她经过沿海大道到这里来。也不是,她之前是不是来这座房子我也不清楚。也可能只有昨天是这样,可不知为什么,我很确信。
我从门缝向里面看,没有白色的自行车。我既沮丧又兴奋。那女子还没来,但这也同时意味着有可能来。到离这座房子稍远的地方等吧,总不能一直在门前站着。我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合适的藏身之处,回头望向刚才走过的道路时,听到了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
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自行车的前轮,接着听到刹车的声音。那人穿着淡蓝色长袖衬衫,跨在自行车看着我。她穿着拖鞋,左脚撑在地上,右脚踏在脚踏板上。从奶油色的裙子下摆处,可以完整地看见她的右膝。我与她四目相对,她和昨天—样,歪着头。用有些耀眼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直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喉咙像被封了盖一样,停止呼吸。
那女子下了自行车。裙摆随着她右腿慢悠悠的动作缓缓落下。
“昨天的事?”她这样一问,我脑中顿时响起了犹如白噪音的声响,肺部好像抬高了,呼吸困难,我无法机智应对。
“……昨天的事?”
我像白痴一样重复了她的话。她有些困惑。接着,双唇露出薄薄的缝隙,微笑道:“我以为你来是因为昨天白蚁消毒的事呢。”
“啊,不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我立刻后悔了。明明要找到站在这里的合适理由,我却说和昨天的事没关系,这可怎么办啊。
“在附近……”我信口瞎说,“去别人家检查,正准备回到工作车里……昨天在这里发现了白蚁,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编造的谎言暖昧至极,不知是不是那种含混不清起了作用。
“这么年轻就如此努力啊。”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抬头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屋内,“这房子受白蚁侵害很严重吧?真是完全没发现。”
“这房子”的说法让人觉得她跟这里很有距离感。
“明天来消毒,是吧?”
“对,上午十点。”
“你也过来吗?”
“不,我明天得上学。”
“那就是昨天的……”
“乙太郎……只有桥塬先生一人。”
“是吗。”她垂下睫毛,点了点头,然后又马上抬起头审视我的脸。“……上学?”
“嗯,我在上高中。”
“我以为你已经步入社会了呢。”
“我是兼职,只在周末做。”
风缓缓地吹过,她用指尖按了按头发。她一副倾听者的模样。透过按头发的右手内侧,可以看到白皙的耳朵。
“十点的话,绵贯先生有工作,不在家,但那时我还在。我或许能一直在消毒现场。”
“是吗?”
“请替我问候昨天那位。”她的表情告诉我,最后这句客套话是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恋恋不合地点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好意思。”我再次低头,闪到一旁。她推着自行车走到近前,没有按门禁电话,而是熟练地开门,推着自行车进去了。
玄关的门铃响了,她简短地说了什么。应该是自己的名字吧,像是故意压低声音,我什么都听不清。我悄悄地从门柱后面出来,往里面张望。门从里面打开了,像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出现了。女子进玄关时,男人的右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搂住,那动作并不只是单纯的亲切,这就连十七岁的我也懂得。像抓住拥有之物一般,男人的手指紧紧地抓在女子的右肩上。
门咚的一声关上了,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了。
我回到渔港,简单地汇报说没人让我检查。乙太郎咧嘴笑了。
08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每当后脑接触到冰冷的枕巾,就愈加兴奋不已。
“那时我还在。”
“还在”这两个字就像鱼刺卡在嗓子眼一样。早上十点“还在”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会睡在那座房子里。我只能这样认为——她要住在一个独居男人的家中。在玄关微暗之处,搭在她肩上的那男人的手指。在那蜷曲的手指下,她的肩膀看起来十分纤弱。
我起身离开房间。身体异常地燥热。我从厨房的冰箱里取出麦茶,倒了半杯喝,仿佛可以看见冰冷的液体穿过喉咙在流淌。我打开冷冻柜,拿出一块冰含在嘴里,顿时,一股冰冷的感觉便刺痛舌头,冰水像药水一样一点一点渗入牙周。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的睡姿是什么样的?不,应该还没睡吧。我出了厨房,向与房间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穿着拖鞋下楼,来到铺着混凝土的土间。生了锈的钢质书架并排倚在暗色的墙上。空气中弥漫着白蚁驱除剂刺鼻的气味。洗过的几件工作服晾在衣架上。这里便是乙太郎用作仓库的地方。在衣架旁边,有一台旧洗衣机。检查地板下方或者消毒时用的东西不能用家里的洗衣机洗,奈绪就在这里洗。旧洗衣机的盖子大开着,里面放着两件脏了的工作服,散发着泥土的气味与霉味。我抬起头,看见晾着一件干净的工作服,便取下来套在睡衣外面。我在做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任由手脚自由活动。穿上那件干净的衣服后,我又从旧洗衣机里拿出带土的那件套在身上,最后,戴上军用手套,穿上放在近旁的帆布鞋。
从这个房间可以穿过百叶门直接出去。我从里面打开锁,不出声响地向上提百叶门。顿时,夜晚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蛴螬虫那原本细微的声音一齐高声涌来。
我的行为轻率又愚蠢,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在夜晚的掩护下奔跑着,心头雀跃不已。平日总是乘车经过的路这次一口气就跑完了。远处传来波涛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有狗在叫。街灯一个一个地从我身边掠过,夜晚的小巷在视线中也上下摇摆。
我终于抵达目的地了。就像把剪影画的一部分四四方方地剪下来一般,只有一个房间的窗户亮着灯。我站在门口,喘着气,躲在门柱背后注视着那扇窗。最左边的房间。比昨天检查时进的房间再往里。
自己的呼吸声听得越来越真切。透过黑暗看大门,门没上锁。我从门格的缝隙处伸出手指,触碰到里面的门闩。还只是秋天的夜晚,它居然就已经像冰一样凉了。我指尖一用力,将门闩转了半圈,再顺势让其滑动,门闩便悄无声息地开了。轻轻打开门,合页发出的声音像远处有人难受地小声尖叫。我先把上半身挤进门缝。那辆自行车还停在那里。白色的车架在黑暗里朦胧地发着光。
我一边听着肋骨内侧心脏的跳动,一边谨慎地迈出脚步。我穿过门,踮着脚,尽量不出声地在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前行。走过玄关旁,再往前走,是并排的土松,它们在黑暗中醒目地立着,看起来像身着孝衣、垂头不语的人。房子背后有一个比周围通气口还要大的四方形洞穴。我弯下腰,拿起生锈的钢隔板,微微用力,便和昨天一样轻松拿了起来。洞穴深处,黑暗在缓缓蔓延。
我匍匐在地,从检查口扭进上半身,双臂交替移动,像动物一样前进,心里还在想:她究竟在做什么呢?我打开手电筒的开关,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在黑暗的对面,在亮着灯的那个房间里。
没法畅通无阻地到那个房间下面,因为中途有个地方的地基缝隙极窄。倒也不是穿不过去,但有可能会把工作服弄破。我决定采取迂回路线。啷!右太阳穴撞到了什么东西。是灶马。有很多,前面有,左右有,头上还有,它们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蠕动着光滑的身体,摇摆着长长的触角,用两只强有力的后腿紧紧抱住柱子,还有的像胆怯了一般一边向后退,一边观察莽撞的入侵者。我继续前进。只要穿过下一个地基的中间部位,就是那个房间了。那个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能听到微弱的声音。
含混不清,听起来像把脸埋在枕头里、耳朵里塞上棉花时听到的声音。但只要开始能听见,声音便不再小,反而清晰地送入耳中了。没错,就是她的声音。我侧耳倾听,突然想起了刚才大门的合页。传到耳中的她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很像,像在诉说痛苦,像在抽泣。这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生了锈的门几次被打开,每次合页都会发出苦涩的声音。
动那扇门的,是那个男人。即使我经验尚浅,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白天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弯到内侧那令人不快的手指,现在正粗鲁地摇动着门。
我下意识地继续前进,像在海底游泳一般,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终于,耳朵里传来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以一定的规律,时强时弱,一直在咯吱咯吱作响。而那声音的强弱与合页发出的声音呈同样的变化。
现在,那两个人在我的正上方。
“……”男人说了什么。没有抑扬顿挫,也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感觉像在问什么问题。
“……”稍微停顿一下,那女子回答了,声音中似乎夹杂了肯定和否定,就像被欺负的小孩被迫与对方握手,被迫说“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