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我只好将胳膊肘支在被炉上托着腮,将脸转到能看见奈绪手边的角度。那年是鸡年,几乎所有的贺年卡上都印着鸡,旁边的空白处写着字。除了有几张分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的字迹,其他的字都圆圆的,像是女孩子写的,但其中有两张很明显是男生的字迹。奈绪将贺年卡看完后,我在被炉后面向乙太郎做出两张的手势。原本是想悄悄地告诉他有两张明信片是男生写的……
“……男的还是女的?男的?”乙太郎居然认真地问起我来,这下完了。
“什么?爸爸你想看吗?”奈绪不耐烦地看了看我们俩。
“没有啊。”
“什么嘛。要是想看就给你看啊。”
奈绪将贺年卡在被炉上咚咚地理整齐后,说了声“给”,递给了乙太郎。
“不用啊,我才不看别人寄的贺年卡呢。”
“你不是想看吗?”
“我都说不看了,你执拗个什么劲啊。”
奈绪还是把一沓明信片放到乙太郎面前,而乙太郎却单手撑着向被炉边移动,故意不看,还将从外面拿回家的超市广告盖在头上。看来,乙太郎是绝对不会看了,奈绪当然也明白这点,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爸爸,我们玩以前玩的那个倒将棋吧?”就像妈妈安慰发脾气的小孩子一般,奈绪说道。
“一会儿玩吧。”
“嗯,好。”
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在正月时都会玩倒将棋,就是把乙太郎一套将棋的棋子全部摆在被炉上,然后一口气推倒的游戏。摆的形状各异,有时会摆成属相的形状,有时会摆成飞碟或雪花的形状。说起来,还是我当时来这里玩时,向纱代借扑克做城堡,才开始玩这游戏的。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低年级,虽然总是摆不好城堡,但用两张扑克牌摆出山形还是可以的。所以,我只做那个形状,在被炉上摆了好多。有时旁边的两张扑克牌倒了,其他的扑克牌也会跟着啪嗒啪嗒地倒。我觉得很有意思,反复玩这个游戏,后来,乙太郎拿着将棋过来说:“用这个能摆更多。”
从那以后,倒将棋这个游戏我们每年都玩。无关痛痒的游戏,今年我却提不起劲头,心想要是乙太郎不同意就好了,开始翻起给我寄的少得可怜的贺年卡。
第四张是母亲寄来的。
“靖江还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吧。”
我把母亲写给我的贺年卡给乙太郎看。要是去掉新年的客套话,那上面就只有三行字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啊。祈祷你能考进理想的大学。要注意身体。”——母亲忘记贺年卡是正月送到的,她将“今年”误写成了“明年”。
“你去看看她多好啊,正月怎么也得去靖江那里看看。”
“可她又没说让我去。”
“她应该让你去的啊。”
“不知道。我去了她一定会感到有压力吧。”
和亲生母亲只是偶尔在咖啡店或餐厅碰个面,而和亲生父亲,没有要紧事也不会联系,和我一起生活的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乙太郎和奈绪。仔细想来,我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不过,所谓的家人肯定根本没有什么具体规定。如果有人问我父母是谁,我会回答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可如果有人问我的家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乙太郎和奈绪。不自豪也不自卑,对我而言,那两个人就是我的家人,这是不可否定的事实。
然而,这一事实未来是不是也无法否定,我也不清楚。听乙太郎读完了母亲寄来的贺年卡,我再次低下头。“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啊。祈祷你能考进理想的大学。”理想的大学——东京的大学。要是考上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家,去东京开始过住公寓的日子了。我在很久以前就这样决定了。要是不在这个家生活了,乙太郎和奈绪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家人?就算他们那么认为,我的情感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想到这儿,我第一次因未来而吃惊。
如果我考上大学去了东京,那和智子会怎么样呢?我十分震惊,之前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是一月一日,我递交入学申请书的大学,考试从二月初就陆续进行了。如果我考上其中某个大学,那么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必须搬到东京住了。当然,也不是完全见不到智子了。从东京到这个城市只要乘特快列车再换慢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周末我就可以回来。可车费不便宜,就算我打工,钱够吗?或者找个什么借口,跟父亲要?想着想着,我的胸口堵住了,两种情感同时涌上喉咙。一是对自己的厌恶——只在需要的时候求自己那样憎恶的父亲,二是不安一如果只有周末能见面,那智子还会和现在一样跟我在一起吗?
已经忘记的现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原本不坚定的落脚点一脚踢飞,我突然像站在黑暗的洞穴上方摇摇晃晃,还没掉下来,是因为手上还握着垂在头顶的一根细绳。那绳子的前面,可以看见重新考虑出路这一舒适的避难口。
“说起考试……你没问题吧?”奈绪轻轻握拳,托着腮问道。
“一般考生给人的印象可是正月也不闲着……”
“没事,没事。”
回答的人不是我,而是乙太郎。
听奈绪说我去餐厅学习,乙太郎看上去很高兴。“在家学习容易让你分心,真是不好意思,可你还是那么努力学习,小友真是了不起啊,肯定一次就能考上。正月就算不拼命学习也没问题,是不是?”
我连假笑都做不出来,是点头还是摇头?我做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动作后,将目光转向别处。
和服的长袖,神社的山墙顶峰檐板,呼出的白色粗气,人脸大小的毽球板,握着麦克风的现场记者,扭着身子擦肩而过的人们——看着老式显像管电视里的一个又一个节目,我听到枕胳膊躺着的乙太郎发出了鼾声。
“爸爸,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没睡着,没事。”
乙太郎合着眼答道,可他的声音头尾含混不清,只有中间部分能听清楚。接着,他保持着姿势,用背部和屁股灵活地移动身体,胸部以下都钻进被炉,然后正式进入梦乡。奈绪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叫了一声“爸爸”,这次没有回音。
奈绪凝视着已经入睡的乙太郎的脸颊良久。
“……我们喝酒吧。”
她用下巴示意放在被炉上的一升装的日本酒。是刚才乙太郎喝过的那瓶。我用眼神探询,奈绪单手抓起那瓶酒,另一只手向我伸来。
“干吗?”
“杯子。”
乙太郎劝我喝过几次酒,今天大家也各自倒了一杯,但我自己从来没随便喝过。
“行吗?”
“没事,反正是正月。”
奈绪拿过我的酒杯。将杯底残留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倒上了日本酒。一升的酒瓶把她瘦弱的手臂映衬得愈加纤细,摇晃瓶身后,酒就势涌了上来,洒了一点在被炉上。奈绪将酒杯放到我面前,双手握瓶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上酒。
我们脸冲着电视,默默地喝着酒。搞笑二人组在绝佳的时机抛出了正流行的段子,可我们谁都没笑。节目火热地进行着,虽然里面热火朝天,屋里却了无声息。咔!咔!乙太郎鼻子里发出鼾声。
不知何时,我的思绪又飘向智子那里。她头发的气味,用洁白的牙齿咬圣诞蛋糕上的草莓时的侧脸,用手推开我胸口时的力道……然后又想到一个月后的考试,未来的事。
“……你在想什么?”
“考试的事。”我稍微坦诚地回答后,奈绪连头也没点,又将目光投向电视。
乙太郎的鼾声依然继续。在被炉里,盘腿坐着的我膝盖与乙太郎的腿亲密接触,似乎只要我稍有动作不慎,他就会醒来。于是,我尽量坐着不动,不希望乙太郎醒来。并不是担心他发现我随便喝他的酒,也不是想要这样一直和奈绪独处。其实,我非常希望奈绪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只想一个人想智子。
“小友,你过来一下好吗?”
奈绪突然放下酒杯,她的声音让乙太郎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让他醒来。奈绪不像上次那样只将脸对着我,而是整个上身都转向我这边。我明白她的意思,移开视线,静静地从被炉中出来。这时我才发觉,刚才紧贴自己膝盖的原来是奈绪的腿。
“什么事?”
“别管了,来吧。”
奈绪头也不回地出了起居室,脚步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保持同样的节奏上了楼梯。拉门猛地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二楼有奈绪的房间和对面一个六叠半的房间。那个房间曾是乙太郎和逸子阿姨的卧室,现在则用来堆放杂物。
喝了酒后,视野所及之处看起来都那么虚幻,我上了楼梯,奈绪坐在床上等我。那个房间以前是奈绪和纱代合用的。我站在短短的走廊上,下巴变僵硬了。有几年没到这里了呢?从我在乙太郎家生活开始就一次也没来过。我害怕想起自己做过的坏事,希望能够忘记那件事,甚至没有上过二楼。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是六年前,我在这里静静地把刀刺向纱代的那个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