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啤酒刺激了我的内心,似乎泛起了细细的泡沫。
我至今仍认为最了解纱代的人是我。从她懂事起,比起乙太郎和奈绪,她更愿意向我敞开心扉。我对此深信不疑。文静懂事的姐姐——大概只有我对她不是这种印象。就算是纱代的父母和奈绪也没有发现她真实的一面。她的体内总是有东西在静静地燃烧,她拥有像干冰一样冰冷,可一旦碰触便会烫伤人的东西。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那样的她深深吸引了。
那种吸引和爱应该有所不同。虽然是邻居,可纱代对我来说就像未知的大森林。那时,我还不是男人,是男孩。正因如此,对我来说,未知的大森林充满魅力。
我曾经在下大雪的某一天,帮助纱代离家出走。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她上三年级。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踩雪玩,纱代走了进来,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头上严严实实地包着头巾。她踏着几层新雪走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晰时,突然对我说:“我要离家出走。”
我顿时惊讶得张大嘴巴。她的脸用头巾围着,显得比以往更白,像没被践踏过的雪一样毫无表情。“我决定不回家了。”
“为什么?”
“就是不想回去了。”
乌溜溜的大眼睛从比我高几厘米的高度向下看。
“不回家,你去哪儿呢?”
“你家。”
“啊?!”我的嘴又张大了。
“我就住在那个库房里。你给我送饭。”
纱代用目光示意,她要住在院子角落那个被雪覆盖的木质库房里。
“可那能行吗?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下着雪的院子里,我呼出的气是白色的,纱代呼出的却是透明的。当然不可能真的透明,一定是她给我的印象把呼气的颜色从记忆中抹去了。似乎内心藏着某种冰冷之物的纱代连呼吸都是冷冰冰的。
“那就一直住到被发现好了。”
接着,纱代向我发出指令——一个小时后去她家,对乙太郎、逸子阿姨或者奈绪说:“和纱代一起去渔港玩,可纱代突然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按她说的做了。在这一年罕见的大雪中,原本就亢奋的情绪再加上被纱代所求的小小骄傲,让我兴奋得简直小腹都要疼起来了。而这种兴奋恰巧让听到门铃声来开门的逸子阿姨会错了意,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不得了了。
消防员和町里的志愿者组成了搜索队,在渔港周围搜寻。大家大声喊着纱代的名字,拼命在港口停靠的船里寻找。人们打开渔业公会仓库的铁门,连铁丝网和绳索的后面都一一确认了。几个潜水员还潜到极其寒冷的海水中。黑暗的大海像雪地里打开的巨大洞穴,隐约可以看到灯光若隐若现,夹杂着听不真切的声音。我站在渔港边的路旁,在母亲的双臂和两层短外套的包裹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切。自己说的谎言居然能引起如此大的骚动,这是幼小的我难以想象的。真可怕。这种状况下,也不能说实话了。是因为我的错,才变成这样的。是我说的谎言把大人们都召来,让他们大声喊叫、潜人海里的。
一过十点,我便和母亲一同回家了。下大雪后,电车动弹不得,父亲还没从公司回家。母亲一直坐在起居室的电话前一动不动,她让我先睡,似乎准备在接到通知发现纱代的电话之前,就一直坐在那里。
我上了二楼的儿童房,但立刻又踮着脚下了楼,从后门溜出来,跑到院子的库房里。
夜晚像谎言一般寂静。我光着脚穿过积雪的庭院,悄悄打开拉门。双手抱膝的纱代向我转过头来。黑暗中,她的双眼隐约发光。
“大家都在找你呢。很多大人还跳进大海……”一直飘落的雪花落在我蒙着睡衣的肩膀上,我忍住泪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恐惧和寒冷让我的牙齿一直打战,两条腿很冷、很冷,像要麻木了。
突然传来短促的叹气声,我用已经稍微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定睛一看,发现一直抱膝不动的纱代在笑。那种笑,就像看喜欢的木偶剧时发自肺腑的笑。
我愈发害怕起来。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纱代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引发这样的骚动。而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只是因为她突然想这样做。
一直忍着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从我冰冷的脸颊上流下来。我跪下来恳求纱代,让她想想办法。除了求她,没别的办法了。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你哭起来很可爱呢。”
纱代语调平静地说出完全不相干的话。接着,她缓缓站起身,从库房走了出来。
“差不多该回家了。”
纱代从我身边走过,打算出门。我连忙抓住她的外套。落下的雪花碰到手背,很冷。
“你回去打算怎么办?全都说了吗?你要说都是骗人的?”
我像连珠炮般发问后,纱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本来就是骗人的呀。”
全身的感觉似乎都离我而去。我想到被骂、跑到海边叫喊的大人们向我怒吼、被打。
“纱代……”
我只能喊她的名字。头脑混乱,太混乱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纱代……”
她眼神空洞地望了我一会儿。终于,她像刚才一样吐了一口气,笑了。
“我要是感冒了,你过来陪我玩啊。”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纱代出了院子,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着。
第二天早上睡醒时,我听到楼下传来急促的谈话声,说是找到纱代了。我快步走到楼梯中央,竖起耳朵仔细听玄关处的谈话。正在说话的是母亲和逸子阿姨。当我亲耳听到找到纱代的原委时,心里着实一惊,一时不敢相信。
是一个潜水员找到她的。在一艘船的背面,她缠在系船的网里,浸在水中。
“要是没有那张网,那该怎么办呀。多亏了那张网……那孩子才得救……”母亲温柔地安慰逸子阿姨。阿姨虽然已放下心来,身体却依然颤抖不已,紧接着,她呜咽起来。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女人哭。在抽泣的间隙,她断断续续地说起纱代现在在医院,并说是和我一起玩过之后,自己一个人想去船里面看看,结果不小心掉到了海里。
“别怪小友啊,小友是……”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中央,双脚感受着地板的冰冷。纱代是为了不让我受责备,才这么做的吧。她肯定是趁搜索队的人不注意,跳入结冰的海里,估计还在船的背面游泳了呢。
第二天,纱代从医院回来了。放学后,母亲让我拿一袋柑橘去她家。她躺在被子里,目光呆滞。我跪坐在她旁边,一直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枕边放着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玻璃球,还带茶色的台座。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妈妈给我买的。”穿着睡衣的纱代伸出手。拿起那个球,“我和奈绪一人一个。怕我躺在床上太无聊,刚才她特意放在这儿的。”
“雪花球音乐盒”这个词是纱代教我的。在玻璃球里,充满异域风情的雪人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们。纱代一晃动玻璃球,里面的雪花就会一下子飞舞起来,然后缓缓落在雪人身旁。
“雪人好可怜啊。”纱代轻声发出的感慨居然与我所想的截然不同,“它只能一直待在玻璃球里。”
一直盯着玻璃球的纱代,眼中升起了薄薄的雾霭,似乎一直在看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在透明的玻璃球里,纱代说。好可怜”的那个雪人微笑不动。
“……睡了吗?”
从拉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切断了我的回忆。
“醒着啊。”
我回了话,乙太郎却没再言语。拉门的缝隙也是暗的,似乎走廊没点灯。发生什么事了?我钻出被窝,挪着膝盖接近拉门。“不用特意过来。”声音终于传来,像水面上冒气泡一样,嘀嘀咕咕,很是阴郁。
“……哦。”
乙太郎看着准备回被窝的我说:“吃晚饭的时候说的话,下次不准再说了啊。”
我一时怔住,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哎呀,就是打工费的事。”
“啊,那件事啊。”
“还有啊。”乙太郎停顿了一下,“你和奈绪将来得在一起啊。”
我不由得回头看拉门。
“我现在只有她了。老婆死了,纱代死了,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嗯。”
“我不想把她交给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我喜欢你,所以,要是可以的话……当然了,现在不行,那是自然。”
他似乎喝多了,估计是在我回屋之后一个人还喝了吧。
“绝对不行!”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啊,我也没想什么不好的事。”一时间没了声响。最后,乙太郎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是我自己乱说的。我这样的人啊,不受女人欢迎。”
略微摇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
纱代任性失踪事件的第二年夏天,一个小女孩在夏日祭活动现场受了重伤。
那个女孩叫小奇,正上幼儿园小班,脸蛋红红的,长得十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