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缓缓地缭绕在她那从圆领毛衣里顺滑伸出的脑袋周围。“这里的冬天不太冷,我很喜欢。”
“很冷啊。”
听智子说,她的出生地是青森。青森在十和田湖附近,天空很低,街道静谧。下雨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像被冷气封存了的街道上,只有信号灯在毫无意义地切换,那景象十分美丽。智子说起那一切时就像在做梦。她是因为父母离婚才来到这里的。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智子的母亲带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四年前,母亲患了胰脏方面的病去世了。
在火灾中死去的绵贯是智子高中时的班主任。
为什么要和以前的班主任保持那样的关系,智子并不打算向我解释,我也不想勉强她。我害怕被她讨厌。
火灾当晚的事,智子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不想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待着。”
智子说,在和绵贯做完那件事后,她就悄悄走出玄关,推着自行车在深夜的空地上慢慢走。接着,她突然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担心是绵贯来找自己,急忙抬起头,却看到我从她眼前跑过——穿着浑身是土的工作服,十分慌乱。第三天早上,她从报上得知那里发生了火灾。
所以那个时候,智子才在乙太郎家的玄关前那样问我——“是你放的火吧?”
我当然否认了,说自己没有放火。可是……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智子肯接近我,是为了感谢我杀了绵贯。这样想,我的话语也逐渐变得暧昧,一边否认,一边却狡猾地摆出自己或许放了火的态度。离开学校到这个房间后,我装得越来越像,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不,不对,是我自己不想知道。我向往那种暖昧,只要一直像这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深究,我就可以一直和智子在一起了,闻着她的气息、触碰她的头发、一次次吻她的唇。我害怕走出这个状态,想永远待在这里。
可偶尔,头脑角落中的理智会突然让我清醒。
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疑团。
杀死绵贯的人难道不是智子?难道不是她放的火吗?她认为她的罪行被我发现了。我知道火灾当晚她就在那座房子里,还亲眼见到她一个人站在空地那边,也正因如此,她才如此这般接近我、拉拢我,让我守口如瓶。
每次这样想时,我都会有意识地将其抹去——想这些也没有用,孰是孰非不重要。智子杀没杀人,那场火灾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失火,智子说我杀了绵贯是真心也好,是出于某种策略也好,都不重要。
在沼泽的深处挣扎,在混浊的水中抱着头,终于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却发现只是毫无意义地在沼泽底挣扎,我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你要不要吸吸看?”
她将香烟点燃的那头冲着自己,递了过来,香烟的滤嘴上染着一层薄薄的口红,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故意缓慢地接过烟。智子总是用食指和中指夹滤嘴,而我则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因为乙太郎就是这么夹的。我毫无根据地认为,乙太郎的吸烟方法就是男人的吸烟方法。
第一次将烟放到嘴边,我的手指在颤抖。智子有没有看到,我不知道。将略微湿润的滤嘴放入口中,将犹如尖刺一般的烟吸到喉咙里,但我没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不住咳嗽。就这样,将烟和房间里的空气一同吸到肺里,白色的墙壁一下变明亮了。烟草的味道和气味在吐气时比吸气时感觉更加强烈,和智子、乙太郎呼出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感觉更硬,不像是气体。吐完烟,我的喉咙就像有拳头伸进去般疼痛。
“你吸过烟吗?”
或许是因为我没被呛到,智子慢慢地眨着眼,略微歪着头问。第一次接触烟草的兴奋甚至让我忘了颜面的重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夹在指间的香烟冒出的烟雾像线一样飘浮着,在电暖器前逃跑一般四散。
“那烟肯定和你的身体很合。”
智子从我手中拿过烟,叼住烟嘴。她一吸,烟头便刺啦刺啦地发出红光。我吸的时候也这样发光吗?
智子浅笑着倾斜上身,将脸凑到我旁边。我以为她要吻我,但她只是轻启朱唇,将细细的烟雾吐出来,我轻轻地张嘴接住那缕烟,轻轻地吸进去。那缕烟比先前吸过的更柔和,但有一种悲伤的味道。我们就这样吻了两秒钟。
那天我又吸了三支烟。吸到第三支时,额头和腋下开始冒冷汗,脑袋也开始摇摇晃晃,不一会儿,恶心的感觉就涌上来,让我无法笔直地坐着。可当我将头搭在智子的膝盖上时,那种恶心就像融化了一般消失不见。智子伸手抚摩我的脸颊,含笑向我道歉。
03
快到晚饭时间我才回家,正巧与手拿洋葱要回房间的奈绪擦肩而过。
“又去家庭餐厅了?”
我默默地向笑得饶有深意的奈绪点头。我之前跟她说了,放学后先不回家,要去餐厅复习备考。乙太郎家并没约定几点必须回去,我本没必要找理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特意找了个借口。
“我也得好好考虑将来的事了。两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为什么拿洋葱?”
奈绪闻言在微暗的走廊上停住了,一脸不解。但她马上又浮现出笑容,举起那颗洋葱给我看。“我本来想用它做菜,可发现已经烂了。你看。”
洋葱被切去了一半,切面的里侧有三分之一已经变成茶色,她是要去土间把洋葱扔到水桶里吧。因为讨厌厨房里有蟑螂,奈绪总会将含有水分的垃圾扔到土间的塑料水桶里。
“用塑料袋什么的包上不是更好吗?”
“嗯,可明天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
正说着,奈绪又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她又怎么了?
我经过奈绪身旁,向房间走去。
“你……吸烟了?”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是我旁边的人吸的。”
“是吗。”奈绪小声说,声音里包含着一丝怀疑,我听了不禁产生责备智子的感觉。突然觉得奈绪心眼很坏。
进房间扔下书包,我没有开灯便倒在榻榻米上。和智子一同度过的那段时光的余韵还残留在我的全身,可总靠余韵是得不到满足的。我望着天花板,胸口就像突然裂开了一个洞。像秤砣倾斜般,我转动脑袋,从不同角度看房间。在用父亲汇来的钱买的日式书桌上,放着三本红皮书,旁边则是英语语法习题集和同系列的生物习题集。所有这些书在这一个多月里,我一页都没看过。自从开始去智子家,我完全不复习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了。
智子会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我吗?还是把我当作不温不火的玩具,只是玩玩而已?或者只是因为我知道她犯了罪,为了让我保守秘密才和我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
“饭马上就好了哦。”
厨房里飘出奈绪的声音,起居室则传出乙太郎看的音乐节目的声音。智子常和我说起以前的事。住在北边街道时的回忆,霜柱的长度,妈妈为她做的像靴子一样的保暖袜,喂养瘦弱的狗,在火炉中烤干的白薯,因天气不好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在家看的电视新闻。“因天气不好不能出门”这个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可要是问智子来到这个小镇以后的事,她准会含糊其词,然后保持沉默。我隐约知道的,只是她要从商场坐大概三十分钟的公交车,到一家手工艺品店当兼职店员。可即使是那个地方,她也不肯告诉我具体地址。
我们总是在沙发上依偎着小睡。只要在智子身旁睡觉,我总会因梦到纱代而醒来。智子也有被噩梦魇住的时候,也曾经发出短促的叫声后惊醒。但问她梦到什么,她也不曾回答。我不提纱代的事,她应该也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事吧。或许是和绵贯的事,或许是别的什么。
“小友,吃饭……”
我不懂所谓的按部就班、男女关系逐渐深入的那种普通的交往方式,哎,我还以为自己知道一点呢。男女之间怎样才能缩短彼此的距离呢?可自从开始出入智子的房间,我就疑惑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将彼此的双唇贴在一起,熟悉彼此舌头的味道,却没有将身体重合在一起,难道这是正常的?难道我下体感受到的那种湿润的欲望,智子没有感受到?是男女在这方面有差异,还是智子有别的目的?若有,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睡着了?”
“我醒着呢。”我站起身,奈绪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回答,站在走廊向房间里张望。
“你在干什么呀?”
“什么也没干。”我简单地回答,奈绪的眼神忽然悲哀地暗淡下来。
04
和智子的关系还在继续。
我将复习和升学考试搁置一旁,撒谎称在餐厅学习,实际上在智子的房间里度过每一天。和以前藏身地板下一样,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而罪恶感也果然同那个恶习一样,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
“你不觉得雪很神奇吗?”
说这句话时,智子的眼睛仿佛在看远处的景色。她在微笑,可那笑容深处却藏着冰冷而透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