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会因堵在喉咙的那种感觉而不禁喘气。然而,不管我呼吸多少空气,苦闷都不曾消失。
那天是纱代的七周年祭。她去世的时候是夏末,为方便种水稻的农家亲戚,法事总是选择在水稻收割后的这个时期。
在菩提寺结束法事后,乙太郎在就近的小寿司店的二楼设了宴席。我也混在出席的亲戚中,听他们慢吞吞地讲起纱代的事。她的死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因此,席间的谈话还是多有顾虑,不管酒过几巡,席上还是静悄悄的。小声交谈的间隙。炕桌上放酒杯的声音、咀嚼咸菜的声音愈发真切。从镶嵌在窗户之间的拉门缝隙,能看到菩提寺里巨大的银杏树。我在宴会的角落里眺望,那已经完全变成黄色的树叶在冬季的寒风中摇摇欲坠。我一边望着,一边想起自己夜晚重复做的那件事。待在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人当中,我愈发强烈地感到羞耻。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阵雨,在场所有人突然停止谈话,看向窗外。
和乙太郎、奈绪乘公交车回到家已经七点多了。雨停了,天空中浮现出昏黄的半月。
“……喝酒吧。”
乙太郎说了句平时根本没必要说的话。从厨房拿来了日本酒。或许我还看不习惯丧服裤子和白衬衫,他看上去就像另一个人。
“你喝吗?”
乙太郎问我,手里已经拿了两个酒杯。我从来没喝过日本酒,但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就着昨天晚饭剩下的煮芋头,我喝了杯日本酒,并不觉得好喝,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醉。那感觉不坏,是喝啤酒时感受不到的畅快。
“野营的事……我到现在,有时候也会梦到啊。”
奈绪去土间启动洗衣机时,乙太郎不断叹着气说道。我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他,感觉视线有些晃动。
“逸子自不用说,纱代啊……”他尖尖的喉结动了一下,“感觉纱代也像是我杀的啊。”
“叔叔。”
“奈绪那家伙什么也没说,但一定很恨我啊。”
“叔叔,没那么……”
乙太郎没有起伏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
“是我杀的啊。”
接着,像为了结束简短的谈话,他咚的一声放下酒杯,蜷曲着背,右手握着酒杯。那情形,和那天夜里说要把我领走的时候很像。
“不是的,叔叔。”我俯视着自己的酒杯,心里无力地低声念叨,“杀死纱代的,不是叔叔啊。”
还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春季伊始,乙太郎邀请我去N川沿岸的某个露营地。他们一家四口要去露营一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喜出望外,连忙点头,脑中顿时浮现出透明冰冷的水、长着黏黏苔藓的石头和横着逃跑的小河蟹。我向母亲征求意见,她同意了,但要我自己跟父亲说。
周六的晌午,我坐上了乙太郎驾驶的“桥塜消毒”客货两用车。逸子阿姨坐在副驾驶席看地图,我们三个小孩和行李一起并排在后面的位子上。纱代那时上初一,并不特别高,但四肢修长。而且,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从侧面看鼻子和下颌的线条少了圆润,头发的长短没有变,但越来越柔软,根根发丝听从主人的吩咐,漂亮地披下来。纱代像抛开我们,独自变成了大人,可又让人觉得她和我们同样都是孩子。那张包含不确定性的侧脸若是认认真真地看,则有一种令人惊艳的魅力。车摇摇晃晃时,我一边和奈绪抢夺点心,一边用身体的另一侧感受着纱代的体温。中途休息时,乙太郎把车停在超市的停车场。为了去自动售货机买果汁,大家都从车上下来了,我悄悄地触碰纱代坐过的位子。安静的纱代和残留在座位上的温度,似乎不太相称。乙太郎从车窗外叫我之前,我一直把手掌按在那个位置上。
在露营地度过的时光很美好。
围绕在四周的树叶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树叶都要翠绿,就像一个巨大的屏幕忠实地演绎了我对露营的憧憬,透过叶缝的光芒在黑土地上描绘出奇妙的马赛克。周围泥土和小草的气息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趴在漂浮着落叶的深水旁望着透明的水流,鱼儿啪的一声将水弄得混浊之后就悄然无踪。乙太郎支帐篷的技术好得惊人。帐篷是向管理办公室借的,有点小,但足够五个人睡了。望着支好的帐篷,乙太郎一脸得意地击掌,那情景就像一幅画,现在仍留在我的脑海中。帐篷的对面是山,或许因为形状和帐篷完全相同,那座山看起来格外大。我半张着嘴眺望那座山,乙太郎突然说要给我变魔术,在一秒钟之内把那座山变没。
“好好看着啊,那座山啊……”
乙太郎转到我身后,双手夹住我的脸,让我脸朝山。他的手指硬而粗糙。在我的视野内,青翠的山耸立着,上面还飘着白色的烟,不知是云还是雾。带着青草芬芳的风从鼻尖吹过。简直就像在看舞台上的表演,我的心怦怦直跳。
“要开始了啊,小友。一、二、三!”
乙太郎数到三的瞬间,山一下子不见了。可我完全不惊讶。不仅山没了,帐篷也没了,天空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真是无聊。我听到身后乙太郎放肆的大笑声。
“尤里·盖勒①看了这个魔术也会吓一大跳吧……”
①以色列魔术师,也是世界闻名的特异功能者。曾去日本进行巡回表演,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乙太郎说的名字有些耳熟,但我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松开捂住我双眼的手,山、帐篷和天空又再次出现了。
“骗人!”我这样一说,乙太郎不知为何得意地点点头。
“对,是骗人的。不过呀,你要记住,等你长大了,骗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重要。你呢,也会越来越擅长把山弄没了,那才是大人……”
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将帐篷和山重叠在一起盯着看,一会儿闭上双眼,一会闭上一只眼,一会儿半垂眼睑。逸子阿姨笑着打开保温箱,从里面拿出罐装茶和咸菜。
逸子阿姨做的炖菜。乙太郎削了树枝做成的蝗虫。粘到纱代衣服上的天香百合花粉。奈绪抓到的小龙虾——她把这些虾都放进带来的塑料水槽,从河边回帐篷的时候,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然后小跑几步赶上大家,再停下来看看。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蔓延到体内。我如获新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兴奋。野营似乎还不太流行,偌大的场地,人却寥寥。家庭集体出游的有两家,还有一群像是高中生。正因如此。反而觉得像来到了异国他乡,别有一番情趣。在露营地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树叶变潮后散发出一股馊味。天色渐渐变暗,像用水彩画过一般红。一只巨大的鸟一直在那片红色的下方飞翔。
天已经全黑了,我们跟着乙太郎的手电筒发出的光爬上夜晚的嘹望台。台阶很陡,爬到最后,我和奈绪都气喘吁吁。那晚一定是新月,从嘹望台上看到的景色也只是一片漆黑。要是两脚不用力,似乎就会被黑暗吸走。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声音回荡在黑暗中却越发响亮,接着便融化在山中。从台上下来时,我看到纱代在下最后一段台阶时两脚一并蹦了下来,这才明白,原来寡言的纱代在安静地表达兴奋。这让我觉得自己和已经有些陌生的纱代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我很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应该看到这个动作。
接着,大家在帐篷旁边点起篝火。我们的帐篷在嘹望台的正下方。
“其实不让点篝火。”乙太郎一边把捡来的树枝添到火里,一边笑道。他的脸被火焰映成了橙色,颧骨也格外分明。管理办公室的注意事项中写着“禁止点篝火,只允许使用炉灶”,但办公室夜晚没人上班,所以也不会被发现。乙太郎对此十分得意。
我们围着火堆,吃逸子阿姨准备好的草莓。
“我说,小友啊,我们去兜兜风怎么样?”
“现在?”
“对,就现在,去漆黑夜晚的山路上……”
然后……
“叔叔,你吃这个。”
我有意识地切断了回忆。回忆到这里还没问题,再往下想就不行了。
我将放芋头的碗推给乙太郎,他点点头,却并没有动筷的意思。我全力要从脑中拂去的情景,一定都落入了他那半闭的眼里。
“什么都不吃就喝酒,对身体不好啊。”
他终于抬起头,脸舒展开来,嘿嘿直笑。
“厕所,厕所。”
起身的时候,乙太郎和老年人一样,把手撑在桌上助力。接着,去了好久都不回来。
那天晚上,乙太郎喝了好几杯日本酒。我也把倒给我的第二杯酒喝了一半。第一次喝日本酒,醉得好像脑髓失去了支撑,不停地摇晃着。
“小友,你没事吧?”
我想要站起来,奈绪双手扶住我的腰。不知何时乙太郎下巴抵在桌上,已经进入了梦乡。现在是几点?我看了一眼挂钟,但看不清指针所指的数字。
“你要干吗?”
“你不是摇摇晃晃的嘛。”
“我才没有。”
我想去厕所。可一站起来,马上就想横倒在被窝里。我出了起居室,穿过走廊向屋里走,奈绪特意跟着我。她在我身后,双手在似乎能碰到又似乎碰不到肩膀的位置,以备我倒下时能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