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不听使唤,走廊的墙壁也围着我团团转,我居然没撞到墙上,真是太神奇了。脸在发热,眼球里着了火。心脏每次跳动,那团红红的火焰都在呼呼地膨胀。
“叔叔说是他杀了纱代。”
是谁说的话?一时间我搞不清楚。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其实说话的正是我自己。
身后的奈绪似乎一下子僵住了。
“他说起露营时的事。可真是个责任感强的人啊,不过那么想也没有意义。毕竟杀死纱代的不是叔叔。”
走进黑暗的房间,我全力扑倒在没叠的被子上,还穿着去参加法事时的白衬衫。
“我说奈绪啊,你知道吗?”我趴着不动,说,“杀死纱代的,是我啊。”
呼吸是热的。浑身无力,没法转头,甚至动不了一根手指。
没有回应。
没了时间概念,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没准只过了三十秒。隔着衬衫,后背感受到了些许压力。迷迷糊糊的,我以为是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感觉是天花板的碎片、尘土什么的。压在我身后的小东西开始一点点横着移动,接着突然停止了。正以为那东西要掉下去,却发现它压着我的面积越来越大。
是奈绪放上来的手。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全身的神经便全部集中到那个部分,被当作孩子看的不悦情绪也随之一点一点增长。我有些粗暴地转了转身,把被子盖在后背上。在昏暗的天花板下,我知道奈绪一直俯视着我。从她影子照出的脖颈周围看,她也穿着法事时的那身衣服。高中时代的白衬衫。
接着,奈绪伸出手来,这次放在了我的胸口。
“不是谁的错。”她轻轻地揪起白衬衫,说,“那是事故,不是谁的错啊。”
“可自杀呢?”我随口应答。
奈绪略微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也……不是谁的错。”
奈绪的手在我的脸颊移动,指肚只是微微地触碰我的皮肤,我却感觉非常温暖。
她是在效仿母亲,想要安慰我吗?可是,她根本就不懂我这么说的意义。“我没有和你说过那时的事。一直没说,隐瞒着。六年半以前,是我的某种行为杀了纱代。”要是我这么和奈绪说,她一定会为了让我这个酒鬼闭嘴,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那岂不是把我当傻瓜?
突然,一种冲动让我抓住了奈绪的手腕。她惊慌地要缩回手臂,我却用更大的力气把她拉到身边。奈绪的脸、肩膀和另一只手,还有扎在后面的头发都落在我的胸口。她说着什么,想要起身,可我不让。我右手抓住她的手臂,左手摁住她的后背。我想做一件残忍的事,让她伤心的事。
“叔叔可是说过让我和你结婚啊。他说了,小友,你得和奈绪在一块儿。你觉得怎么样呢?”
奈绪不出声地疯狂反抗,在我胸前喘气。
“可你从来没把我当成男人吧。小时候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就算现在我说的话,你也只是当成一个醉鬼说的胡话,觉得我是傻瓜,对吧?可我不是胡说,真是我杀的,是我杀了纱代。我明明喜欢她,明明喜欢……”
眼底好痛。奈绪向侧面动了一下,我用尽浑身力气将她扳了过来。我用力闭上眼,泪水从鬓角流到耳边。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杀的?我是怎么杀死纱代的?”
奈绪突然用一股猛力扭动上身,逃离了我压在她背上的手。紧接着,她用半握着的拳头像猛兽一样打向我的脸。
我恢复趴着的姿势,将脸埋在被子里。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是逃走,而是悲哀沉重的脚步声。
睁开眼的时候,我没看手表,也不知道几点了。
家里很静。我爬出被窝,将脑袋夹在两道拉门之间看昏暗的走廊,起居室和厨房的灯都没亮。
我迈着摇晃的双脚要去的地方,依然是土间。我不想在家里待着,被奈绪揍过的颧骨还在一跳一跳地发疼。我对乙太郎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说纱代的死是自己的错。混沌的回忆在心里蠢蠢欲动。
我看了看洗衣机,里面没有脏工作服,于是将晾在衣架上刚洗完的工作服套在白衬衫和裤子外面,打开百叶门。
夜幕摇晃不定。走在海边、穿过小巷的时候,连蛴螬虫发出的叫声也似乎在晃动,我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在趿拉着鞋走路,时而遥远,时而响在耳边,在前面发出不规则的声响。那令人不快的酒附着在我的脑内,任凭我吸入吐出寒冷的空气,依然无法摆脱。
穿过比平常更加黑暗的夜晚,抵达那座房子的时候,窗户的灯光已经灭了,玄关旁停着白色的自行车。
绕到房屋的背面,向下看又暗又窄的检查口时,我才发现忘带手电筒了。将身体扭进检查口,发现原来昏暗的夜晚还算亮的,洞里面才是真正的黑暗。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怎么走,身体已经记住了。我爬进密封的黑暗,向那个房间的下面爬去。就算什么都听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感受到一点点她的气息,我就满足了。她的下方,就是我隐藏的家。
接着,我再一次听到啜泣声。
和第二次潜入这座房子的夜晚一样,她在我的正上方静静地哭泣。不,这次哭得更筋疲力尽。从呼吸来看,她似乎已经哭了很久,没了气力。不久,哭泣声就像水龙头滴答的水滴,哭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转动身体的声音。摩擦地板的声音。她的脚步声从我的上方经过。
浴室的水管响了。我依然在等待,还不想回家。黑暗和酒意让我眼皮发沉,水管
在那之后响了好几次。我已经趴下了,感觉身体似乎一点一点沉到地下。闭上双眼所见到的黑暗没有一点变化,可自己忽然融入了那片黑暗。
一股刺鼻的气味让我醒来。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不应该燃烧的东西燃烧后发出的气味。我曾经闻到过。在六年半以前的露营地,我闻过同样的气味。
我屏住呼吸,猛地睁开双眼。可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我扭动上身,双手挠着土。翻转身体。是什么在燃烧。有个房间起火了,我必须从这里出去!我拼命挥动两只胳膊,弯着身子双脚踢土。向前、向前、向前——赶快去出口!呼吸立刻变困难了,只要一吸气,就像肺里的东西都要吐出来,我闻到比之前更浓的烟昧。
是火灾!之前因混乱而模糊不清的恐惧突然清晰地向我袭来。为了出去,我交替撑着左右肘,两脚胡乱踢土。有时,我的腰会撞到柱子,却感觉不到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前进,离出口还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前后左右只有黑洞洞的一片。我全身发冷,就像背后插着一根长针,像标本一样被固定在那个地方,不管怎么动,丝毫没有前进,也无法接近出口。
终于看到希望了。视野所及是那个检查口,月光从微弱的四方形投射进来。马上就到了。我先将头穿过最后的地基缝隙,接着是左胳膊,然后是右胳膊、胸、腹。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妖怪之手钳住了我的腰,用一股可怕的力量阻止我前进。我拼命扭动身体,想从那只手中逃开。一种僵硬的感觉穿过工作服,狠狠地摩擦着我的腰椎骨。我动不了了。妖怪的手根本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是那个地方!地基的缝隙变窄的地方。是那个我没有信心毫发无损地通过、总是绕过去的地方。
烟越来越浓了。一股让人呕吐的气味充满我的肺。我动不了,前进不得,也回不去。喉咙深处不觉发出声来,就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的绝望之声。我双手挠土,双腿弯曲,脚尖插进土里向后踢,踢了好几下,可就是动弹不了。呼吸急促起来,火灾散发出的黑色烟雾已经由肺部蔓延至全身。我终于开始大声叫喊,脱口而出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样虚弱无力,只是静静地渲染了四周的黑暗。钳住我腰部的那只妖怪之手力气越来越大,就要把我的身体捏碎了。就像抓到青蛙的天真少年用力过猛时一样,我预感自己将要把内脏吐出来。我变得疯狂,像要被杀了一样疯狂。忽然,右手背碰到了什么硬物。是防蚁柱!乙太郎消毒的时候安置的加强材料。我用右手抓住它,然后左手也握上去,用尽浑身力气将自己拉到防蚁柱那边,一股猛烈的疼痛随即从腰椎骨的左右袭来。
12
火灾发生在凌晨,所以待相关报道登在早报上已经是第三天了。
“哎,这不是那家吗?是吧,小友?”
乙太郎趴在桌上,皱着眉头看报纸。我意识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为了不被发觉,我把手紧贴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地向桌上的报纸靠近。上面写着“烧毁”,因火灾而死亡的人叫绵贯诚一,五十六岁。
“哎,是那人。你看。就是那个戴方眼镜、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人。”
我没法作答。我很清楚,自己一张嘴,声音就会发抖。
“火灾真厉害啊,居然发生这种事。那人死了啊。奈绪,就是之前我去消毒的那家。有个和纱代很像的女人。就是那儿,火灾啊。”
“真的?”奈绪似乎心情不太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自从两天前的夜晚她在房间里揍了我的脸之后,我和奈绪就一次也没有对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