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不由得觉得羞愧。他上网浏览过类似的网站,当时他正在考虑买个新娘(这是因为,坦白说吧,他没办法免费搞到一个)。他的小说刚刚获得成功的时候,他以为他应该可以讨女人喜欢了,至少他能从另一个更有意思的自我——亚历克斯·布莱克身上借到些男人味。可这根本不顶用,他周身显然散发出不可接触的信息。要是去参加派对,他就是那个到最后只能在厨房里洗杯子的人。
“大概你是无性的,马丁。”有个女孩这么对他说,她或许觉得这是善意的提醒。
如果有个这种类型的网站叫做“传统的英国新娘(不过不像你妈妈那样)”,他大概就成交了,问题是没有,他只好先看了看泰国新娘(“娇小、性感、体贴、柔情、顺从”),不过他觉得买个泰国新娘感觉太猥琐。两三个月前,他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商店见过一对——一个丑陋而肥胖的中年男人臂弯里勾着个娇小的美人,那女孩仰起脸来冲着中年男人笑个不停,好像他就是她的神一样。人们心领意会地看着他们。她跟网站上的泰国女孩一模一样,娇弱瘦小,孩子似的。他觉得一阵恶心,好像自己访问的是色情网站。他是宁死也不上色情网站的,别的不说,那些网站都是受到监控的,想想看他刚刚好奇地瞥了一眼“进来吧”或是“性感照”,下一秒他家的大门就敲门声大作,警察踢门而入,飞奔过来将他逮捕,这有多么可怕。购买报刊发售点最上层货架①上的任何一本杂志同样会让他羞赧不堪。他能够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这简直像是他前世作了孽今生注定要受的罪),他拿着杂志来到收银台,然后收银台里的女孩(在他想象里就会是个女孩)朝老板大喊:“《大奶子》怎么卖?”
①报刊发售点最上层货架通常放置成人杂志,这样孩子难以取到。
即使是用邮政方式来订阅,那份杂志也一定会在邮递员递给他时从信封里掉出来,那一幕就发生在他家门口,然后门前必然正好走过一名牧师、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小孩子。
哭诉可能惹恼小说家。三个字。海明威①。
①“海明威(Hemingway)”是“哭诉可能(Whinge may)”的变形词。
网上的俄罗斯新娘可不像孩子,她们甚至也没有特别顺从的感觉。柳德米拉、斯韦特拉娜和列娜都是成年女人的样子,而且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卖她们自己,实话实说)的成年女人。她们的性情雅俗兼擅,才能广博无边。她们喜欢“迪斯科舞曲”,也爱“古典音乐”;她们参观博物馆,也乐意逛公园;她们看报纸,阅读小说;她们经常锻炼身体,同时会说流利的七国语言。
她们可以是理财专家,也可以是经济学家。她们“端庄”、“和善”、“果敢”而且“优雅”,她们需要的是“体面的男人”,“愉快的交流”或者“浪漫的感觉”。很难想象,像这样无懈可击的个人简介真会实有其人,但是现在这些活生生的女人来了——柳德米拉、斯韦特拉娜、列娜,或是类似的女人们,她们不再漂浮于虚拟空间,打开圣彼得堡(多少有点吓人)街道旁一扇大木门就可以见到其人。这让马丁心慌意乱。他知道自己心慌不是因为想要满足欲望,而是因为受到了诱惑。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娶到老婆了。当然,这些可供交易的新娘并不会就像牲畜一样关在这幢墙皮剥落的大楼里,可他知道她们离他不远了,就在这座城市里,等着他呢。
马丁是有梦中情人的。既不是尼娜·赖利,也不是某个寻求经济稳定或者英国护照的有价新娘。都不是。他的梦中情人来自过去的时代——伦敦周边某郡传统的英国主妇,一个飞行员丈夫在不列颠空战中丧生的寡妇,她独自抚养孩子,坚强地生活着。爸爸走了,亲爱的,他又英俊又勇敢,为了你努力战斗想要活下去,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离开我们。那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叫做彼得或者戴维,灰色的衬衣外面套着多色几何图案的针织运动衫。他梳着用发油涂亮的头发,膝盖上常常有擦伤的痕迹,最喜欢做的事是晚上和马丁坐在一起拼装玩具飞机。(这个很像爸爸开的那架飞机,对吧?)马丁并不介意成为那位飞行员(“罗利”或者“吉姆”)的替代品,那个男人曾经驾驶喷火战斗机雨燕一般划过英格兰碧蓝的长空。马丁明白,他能够主动挑起他们家丧亲后的艰难生活,孩子妈妈是心存感激的,为此她永远不会离开他。
有时候他把她叫做玛莎,极少的情况下她也会叫阿比盖尔(想象世界中,人的身份特征总是不确定的),不过她通常是没有名字的。给了她名字,就会想要给她生命,想到给她生命,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存在。
最好还是把女人锁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一旦逃到喧嚣的尘世间,她们就会变得不那么安定,不那么友善,最后甚至会变得非常吓人。她们会闹出事件来。他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执行悬命判决①所需要的器具。两个字。
①悬命判决,原文为“suspended sentence.”,既是缓刑的意思,又有悬挂着的刑罚的意思,所以答案应该是“绞索(noose)”。
10
杰克森在土坡①搭上了41路公交车,心想,也好,如果她想让他搭公交,那他就搭公交好了。
①土坡:爱丁堡市中部老城与新城间的地区,高出于周围地面,是当初将新城地面挖掘出的土地倾倒到干涸的北湖上形成的,北湖的地理位置就在现在的皇家一英里和王子街之间的王子街花园。
41路公交车线路很长,终点站在克拉蒙德①。克拉蒙德在他印象中应该是一支圣歌曲调,而不是一个地方。或者那个曲调叫“克里蒙德”吗?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①克拉蒙德:爱丁堡郊区的海边小村,位于该市西北角阿尔蒙德河流入福斯河湾的入口处。
“耶和华是我牧者①”,是吗?总觉得不是这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①《圣经·诗篇》第23节。《诗篇》的诗篇多配乐分声部演唱,每种曲调都有自己的名字。
公交站上一同等车的老妇人对他说:“哦,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你可以下车后再去克拉蒙德岛。你会喜欢那个岛的。”他信了她的话,多年阅历告诉杰克森,老妇人说的通常是真理。
他坐在双层公交顶上,而且坐在前排,瞬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他是挨着他姐姐坐的。坐在公交顶上会让一个孩子大喜过望,因为有段时间那里是烟民专用,而且那时候的生活乏味得让人发指。他常常想到他死去的姐姐,可脑海中能够出现的通常只是单一的形象(他姐姐就像是个概念),他很少忆及姐姐真实的生活画面,那种曾经发生过的画面的清晰定格,但在这个瞬间,与尼亚姆并排坐在公交车上的记忆忽然扑面而来,他能够闻到她身上紫罗兰的香水味,听到她衬裙的窸窣声,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倚靠着的她的手臂,他的心被揪紧了。老妇人说得对,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这个爱丁堡的卫星社区看起来就像是个小村庄。走过数栋豪宅,一家令人敬爱的老教堂,他来到港口,看到天鹅正在水里悠然来去。克拉蒙德旅馆的排风扇送来咖啡和油炸食物的香气,飘散在了海湾带有咸味的空气中。他原以为去克拉蒙德岛总得搭班渡船,没想到那小岛离港口近得很,他眼前直接有条岩石形成的短堤可以通到那里。不需看潮汛时刻表,他也能分辨出海水正从岩石短堤上退去。早晨的雨后,空气虽然还是湿漉漉的,太阳却出人意料地露出了笑脸,岩石上被雨水洗刷过的沙粒和碎石因而泛出亮晶晶的光彩来。一大群不同种类的水鸟和海鸥正忙着在岩石缝里寻找食物。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朱莉娅会这么说。
他需要的是挥却郁积胸中的烦闷,找回突然不见了的昔日的杰克森。他走上了短堤。
迎面碰上一对原路折返的夫妇,看起来是退了休的中年人,穿着彼得·斯托姆①的夹克,颈上挂着双筒望远镜,气喘吁吁的,步伐却很轻快,他们欢欣鼓舞的“下午好”像铃音一般振动着杰克森的耳膜。
①彼得·斯托姆:英国一家户外服装公司。
“变潮了!”那个妻子兴高采烈地说。
杰克森点了点头。
观鸟者,他觉得他们大概是观鸟者。这些人怎么称呼自己的?特维秋①。天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他不觉得观察鸟类有什么吸引力,当然鸟本身很可爱,可是观察它们就跟搜集自己见过的机车号码一样无趣。杰克森从不会像个自闭型的男人那样忙着去收集鸟类品种和核查资料(这些爱好绝大多数都是独立完成的)。
①特维秋:直译为“极度紧张的人”,指的是长途跋涉追踪稀有鸟类并在自己制作的稀有鸟类名单上勾除已观察到的鸟类的人。这个词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最初是用来形容英国观鸟者霍华德·梅德赫斯特因为观鸟所导致的紧张行为。
他刚刚走到岛上,太阳就隐没了,这小岛马上显得令人难以忍受地怪异。时不时地,他会意外发现战时防御工事的遗迹,这些丑陋的混凝土建筑使整座小岛像是被围困中的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