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才不过两三周内,尼尔·温特斯就被调往欧洲母公司担任更为高级的职位。马丁后来没再见过他,可他依然将那次握手视作是他人生中明确的转折点。
马丁最近刚刚卖出了尼娜·赖利系列小说的电视剧改编权。
“这就像是躺进温暖的浴池,周日晚点时段就需要这样的绝配好料。”BBC的制片人这么说道,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在羞辱人,不过很明显他就是想羞辱人。
在尼娜·赖利生存的二维虚拟世界里,迄今为止她已经破获了三起谋杀案、一起珠宝偷盗案和一起银行抢劫案,她找回了被偷走的赛马,阻止了匪徒绑架巴尔莫勒尔襁褓中的查尔斯王子,并且在她第六次出场时,几乎可说是单枪匹马地揭破了罪犯企图偷窃苏格兰御宝的阴谋。系列的第七本书《猴谜树》刚刚出炉,人们可以在任意一家书店的“买二得三”栏中找到这本平装书。
大家好像都觉得这第七本比较“阴暗”,(布莱克越来越接近于一种更为成熟的黑色风格。这是“一个读者”写在亚马逊网站上的话。人人都是评论家。)不过根据马丁的经纪人梅拉妮的反馈,他的书的销售情况始终保持“利好”。
“目前还远远没有看到减少的迹象,马丁。”她说。
梅拉妮是爱尔兰人,因此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总是美好的。
要是别人问他(他们常常这么问)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作家,马丁通常会回答说,因为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邀游于想象世界,如果能够因此获利,那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快活,但是并没有咯咯轻笑,而大家都笑了,他们以为他是故意在逗乐。他们不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活在自己脑中。这并不是说他像个学者或是哲学家那样活着,事实上他的精神世界相当陈腐。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是一样。其他人是不是也在痴梦中虚度光阴,幻想着每一天能以更好的样貌出现?没人会谈论自己想象中的生活,除非是用某种济慈式的高雅艺术表达方式。
没人会告诉你那种乐趣,就好像坐在一张放在草地上的躺椅里,盛夏的天空万里无云,你静静地凝望着一位亲切温柔的女士,她正在为客人们分茶送盏,那是真正的老派的下午茶,那位女士有着丰满的胸部和洁净的围裙,她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快点,宝贝儿,快把它喝掉。”在马丁的想象世界中,拥有丰满胸部的温柔女人就该说这样的话,就该说这种近似于狄更斯风格的却有些怪异的话语。
他脑中的世界比他周边的世界要美妙得多。
烤饼,家庭自制的黑加仑果酱,凝脂奶油。举头看去,群燕正划破碧蓝长空,忽而猛然低飞,忽而急剧俯冲,像是二战时的不列颠空战。远远地,柳木球杆击中革球①的嗵嗵声一下下传来。热腾腾的浓茶的香气混在刚刚除刈过的青草的气味中。
①柳木球杆、革球:指的是英国的传统运动板球。该运动所用球以皮革包裹,球杆以柳木制成。
比起一个火冒三丈地举着棒球球棒的男人,这一切难道不够使人心醉吗?
马丁之所以会拖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到处走,是因为他待会要直接去他的“办公室”(迟到得真是太厉害了),他弯了点路过来,排着队等着看这个午间场的滑稽节目展演。他最近在马切蒙①一处新整修过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办公室”。那地方曾经是一家拥有经营许可证的杂货店的店堂,现在只是一间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点的房间,石膏灰泥板墙面,层积地板,有宽带和卤素灯照明,一家建筑事务所和一间信息科技咨询公司曾先后进驻,如今则轮到了马丁。马丁最近正在写作的小说(《黑岛之死》)进度迟缓,这使他相当头疼,他想着如果他能够像其他上班族那样每天离开家工作,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内写作,或许可以摆脱这种窘境,于是他带着这种聊胜于无的希望租下了这间“办公室”。他觉得自己仅仅将“办公室”看作是一种被放在引号中的虚幻概念,而不是一个真正能够做出点成绩来的地方,这恐怕不是个好迹象。
①马切蒙:爱丁堡市的住宅区。
《黑岛之死》这本书像是被下了诅咒,不管马丁写出多少,它的内容就是没有丝毫增长。
“你应该换个名字,那名字听上去就像是丁丁历险记。”梅拉妮说道。在八年前第一次出版小说之前,马丁曾是一名教授宗教理论的教师,不知是因何原因,梅拉妮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认定(之后就再没改变过这种认识)马丁曾经在修道院工作。
马丁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将这两种职业混淆起来。
没错,他发量稀疏,接近于僧侣的戒头,可是除此而外,他想不通自己有哪里长得像个僧侣了。
不管他如何设法劝说,希望梅拉妮放弃自己的执误,可就是不济事,梅拉妮最饶有兴致的就是此事,她甚至把这个伪消息透露给了马丁的公关代理,公关代理接着自然广而告之,向全世界公布了这个新闻。于是,马丁的这条履历出现在了公共信息中,新闻剪辑资料中,上了互联网。马丁无数次地对记者们说:“不,我真的从没当过修道士,这是误传。”可记者们还是将此作为采访的主题——当被问及曾经的修士生涯,布莱克予以否认。或者是,放下早年宗教召唤的亚历克斯·布莱克依然难掩个性中的离世情怀。诸如此类。
马丁觉得,《黑岛之死》要比他之前写的小说更为陈腐老套,像这种书,人们也就是睡觉前坐在床上,要么躺在病床上,要么坐在火车或是飞机上,要么躺在沙滩上,闲得无聊才看,看完也就忘了的。自从尼娜·赖利系列问世以来,他一年一部小说,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江郎才尽了。
他和他那软弱无力的劣质品相携着前进,步伐极缓,最终还是被老梗给堵住了。他害怕他永远无法跟那劣质品说再见,他得一直把尼娜空洞无物的历险记写下去。而他总会老下去,她却永远二十二,一方面是耗尽了生命,一方面是从无生命可言,彼此都不过是煎熬。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梅拉妮说,“你的才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马丁。”
其他人不会像她这么说,绝大多数的人会用的措辞是,趁着摇钱树还摇得出钱来,尽量摇呀。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个笔名(或者干脆直接用真名,那更好),然后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写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
虽然马丁的父亲是个职业军人,一名连队军士长,马丁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却完全没有战斗色彩可言。他和他的哥哥克里斯托弗就读的是英国圣公会开办的一所小型寄宿学校,该校为军人子女提供斯巴达式的教育环境,生活条件比济贫院好不了多少。等他离开那里,不再需要洗冷水澡和越野跑步(我们将男孩锤炼成男人),他踏进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取得了一个同样不好不坏的宗教理论学位,他也唯有这门学科能够拿到好分数——这还得多亏了寄宿学校惨无人道的对于圣经知识的强制性灌输,若不如此,校方实在害怕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会利用课余的空闲时间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大学毕业之后,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好好考虑清楚“究竟”想做什么,他又开始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他真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一个老师,更没想过会是一个教授宗教理论的老师,然而鬼使神差般地,二十二岁的他发现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在湖区①的一所小型的私立寄宿学校中当起了老师。那里都是些在升学考试中败北,无法进入更好的公立学校学习的男孩子,生活中唯一使他们感兴趣的似乎只有橄榄球和手淫。
①湖区: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的乡村地区,拥有壮美的湖泊和群山,是当地著名的度假胜地。19世纪初,以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为代表的湖畔诗人曾居住于此,并因此得名,也为该地邀得盛誉。
尽管他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老气横秋,可是学校里最大的男孩子才比他小四岁,他不管教他们什么好像都有些滑稽,教授宗教就更滑稽了。
当然,听他讲课的那帮男孩子并不把他当年轻人看待,他是个“老东西”,他们根本瞧不上眼。
他们是些冷酷无情的男孩子,长大以后很可能要变成冷酷无情的男人。马丁能够想到,他们会慢慢被培养成为众议院里保守党普通议员席的后备军,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在一切为时太晚之前试着让他们多少建立一些正确的道德观,然而可悲的是,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似乎已经为时太晚。
马丁本人是个无神论者,虽然他并不完全排除将来某一天皈依教门的可能性(蓦地掀开笼住心灵的尘纱,打开心扉去信仰),不过他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是,注定要永远走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跟大多数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除了那些教学大纲规定的内容,马丁总是尽可能跳过基督教学习,他会将教学的重心放在伦理学、比较宗教学、哲学和社会研究(其实是基督教以外的任何学科)。如果遭到某些信奉英国国教、爱好橄榄球而又专制的家长的责问,他会解释说,这只是他希望“开发知性和灵性”所做的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