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星期四呢,要去书展。”她说,“你确定不想跟我一块去?”帕姆喜欢的某位罪案小说家要出席书展的作品阅读会。格洛丽亚对罪案小说不感兴趣。这种东西耗光了她父亲的生命。再说,这世界上的罪案难道不是已经够多了吗,为什么还要凭空创造出来呢?“这也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帕姆为罪案小说辩解道。
格洛丽亚觉得,如果有谁想要逃,那他就该直接跳上车然后开了跑。格洛丽亚最喜欢的小说至今还是《小孤女》①,从她少女时代起,这部小说就为她定下了生活的标准样式,虽说非常理想化,但是事到如今依然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
①《小孤女》: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初版于1908年的畅销小说。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杯小茶。”帕姆说。
格洛丽亚跟她道歉说自己去不了:“家里还有事要做。”
帕姆自然要问:“什么事啊?”
“就是有事。”格洛丽亚说。
她参加了eBay网站上一对斯塔福德郡格雷伊猎犬的竞拍,还有两小时就结束了,她想在结束前赶回去看一眼。
“天哪,你现在是个有秘密的女人了啊,格洛丽亚。”
“不,我不是。”格洛丽亚说。
04
耀眼的白光忽然间照亮了一个雪白的广场,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看起来越发黝黑了。从广场各个不同的方向走来了六个人。他们走得很快,纵横交错地径直穿过彼此,使他觉得像是阅兵场上的士兵正在进行一种复杂的演练。有个人停下了脚步,开始甩动双手,活动肩部,好像正在为某种需要巨大体能消耗的运动做准备活动。此时六个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纽约有牛①,纽约有牛,纽约有牛。”有个男人说道,然后一个女人应和道:“宝宝摔跤推车粘胶②,宝宝摔跤推车粘胶。”一边说一边活动起身体来,像是在打太极。
①原文为“unique New York(独一无二的纽约)”,英语的绕口令,译文以较为绕口的“纽约有牛”像之。
②原文为“rubber baby buggy bumpers(婴儿车的橡胶防撞垫,俚语指避孕用的子宫帽)”,英语的绕口令,译文以较为绕口的句式像之。
那个甩手的男人这时候正连珠炮似的对着虚空讲话,也不停下来歇一口气。
“你睡得很差老鼠被迫睡在猫耳朵里也没你睡得那么差长牙的小婴儿要是睡在你身边一定会被你弄得大哭就好像你睡觉时候太吵了一样”。
一个疾步走着的女人蓦地停下来慷慨陈词:“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狗仔乱毛软软松松①,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真像是看到了一伙老式精神病院的住户。
①原文为“floppy fluffy puppies”,为绕口令,译文即原意。
一个男人从暗地里走到广场的光明之中,拍着手说道:“好的,要是大家热身完了,我们穿上戏服开始排吧,好不好?”杰克森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现身合不合适。
演员们(“剧团”)整个上午都在进行技术性的排练,他们下午将要进行彩排,杰克森但愿自己能带朱莉娅先去吃个午饭,可是演员们已经穿上了棕色和灰色的宽身无袖长袍,看起来就像套着个装土豆的大布袋子。他看到他们觉得失望极了。
虽然他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是对于杰克森来说,欣赏话剧就跟看一出不错的儿童剧一样,最好是带个兴致勃勃的孩子一起去看。
他们昨天才到,之前在伦敦排练了三周。昨晚在酒吧里,他终于跟他们见了第一面,他们见到他都欣喜若狂。有个女人,比杰克森年纪还大,像个小孩子一样跳上跳下。另一个女人(他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了)忽然双膝跪地,戏剧化地高举起双手向他祷告,口中说着:“我们的救世主。”杰克森心里很难为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演艺人士,他们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成熟和保守。朱莉娅站在一边袖手旁观(这种情况只此一次),将他的难堪都看在眼里,还冲他眨眼睛,好像有点色迷迷的感觉,不过他其实不怎么看得清楚。他最近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眼镜。这是衰退的前兆,从现在起要走下坡路了。
这些演员来自伦敦的一个小型非正式剧团,杰克森之所以会和他们扯上关系,是因为他们在最后关头失去了赞助,如果没有资金他们将无法到爱丁堡某个先锋剧场演出他们排练的话剧。而杰克森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并不是因为他对于剧场艺术有多热爱,只是因为朱莉娅用她惯用的伎俩来连哄带骗。她做得过火了,其实大可不必,她只需开口问他要就结了。这是她长时间以来接到的第一份演出工作,他曾经问过自己(没有问过她,但愿永远不要),既然她几乎从来没有演出过,她怎么还能说自己是个演员呢。而当她知道自己到手的角色就要因为资金不足而化为泡影,整个人立马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她一向不是这样的人,这让杰克森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她快乐起来。
他们排的那出戏《寻找格陵兰的赤道》出自捷克作家(也许是斯洛伐尼亚,杰克森当时没有仔细在听)之手,存在主义的主题抽象而晦涩,内容既不是关于赤道,也不是关于格陵兰(事实上也不是关于寻找什么)。朱莉娅曾经把剧本带到法国让他看,在他看的时候注视着他,每过十分钟左右就要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好像他对戏剧有一星半点的了解一样。其实他根本不懂。
“好像……还不错。”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那你觉得我该接下这活啰?”
“当然,接吧。”他说,答得有些太快了。
后来想想,她根本就不可能不接那份工作,她跑过来给他看剧本或者只是想让他觉得自己多少跟她参加那出戏是有关系的,然后他就想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赞助会泡汤所以故意那么做呢?她不是个爱支使人的人,她的性格恰恰相反,但是有时候她未雨绸缪的本事会让他吃惊不已。
“你看,要是我们演出成功,你就能拿回你的钱了,”听到他答应出钱以后,她兴高采烈地说,“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能赚一笔呢。”做梦吧,杰克森心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昨晚,这出戏的导演托拜厄斯把他叫做“我们的天使”,用女性化的男同性恋的方式拥抱了他。托拜厄斯要比童子军大会上的人更女里女气,杰克森也不是反对同性恋,他只是希望他们有时候能够表现得不那么像同性恋,尤其当跟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时候,而且见面地点又很不幸地是那样一家相当老式的充满了男性气息的苏格兰酒吧。
他们的“救世主”,他们的“天使”,那么有宗教意味的话语却从那么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们嘴里说出来。杰克森知道自己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天使。他就是个人,一个比他们有钱的人。
朱莉娅看到他了,招手让他过去。她满脸通红,左眼的眼皮正在抽动着,这通常说明她过于兴奋了。她唇膏的颜色差不多都掉光了,整个人被包裹在布袋戏服里,好像披麻戴孝一般,简直不像是朱莉娅本人。杰克森猜想上午的排练进行得并不顺利。尽管如此,朱莉娅依然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满抱(朱莉娅为什么那么让人喜欢,喏,她真是个贴心的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听到了她潮湿而轻浅的呼吸声。他们表演的“场地”设在地下,一幢百年老楼下面由无数条四通八达的狭长通道构成的地下建筑成了他们临时性的剧场,那些通道四壁都是湿漉漉的石块,杰克森担心朱莉娅到了那里会呼吸困难,一场表演下来不知她能否平安无恙。
“那你不吃午饭了吗?”他问。她摇了摇头:“我们到现在连技术排练都没好好地完成过。我们决定要用上午饭的时间加紧排。你早上做什么了?”
“四处走了走,”杰克森说道,“去了博物馆①和照相暗盒艺术馆②,看了下格雷弗莱尔斯的博比的墓③——”
①指苏格兰国家博物馆和相邻的皇家博物馆,位于爱丁堡的钱伯斯街。
②照相暗盒艺术馆位于爱丁堡老城区皇家一英里街的城堡山街。
③博比是19世纪爱丁堡的更夫约翰·格雷养的一条狗,1858年2月8日格雷死后葬在格雷弗莱尔斯教堂墓地,博比忠心守护主人的墓地直至死亡,长达十四年。博比死后与主人葬在同一块墓地。
“哦。”朱莉娅现出了惨戚的面容。
只要听到别人提到狗,不管是哪种狗,朱莉娅都会像条件反射一样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反应,如果知道是条死去的狗,那么她的情感反应的强度将会成倍地增大。现在这条狗不但死了,而且是忠心地死了,这已经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了。
“是啊,我已代你向它致意。”杰克森说道,“然后,我还看到了那幢新落成的议会大楼。”
“大楼什么样?”
“说不清楚。很新,很怪。”他发觉她根本没在听。
“要我留下吗?”他问道。她仿佛大吃一惊,随即回说:“我现在还不想让你看,等到媒体见面会的时候再看吧,有些地方还打磨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