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多傻,简直傻到木了。
事故现场的那两个女警察走进了候诊室。看到马丁,一个先叫道:“你在这里啊,我们要给你做个笔录,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
“我一直坐在这里啊。”马丁说。
“我打赌你们都猜不出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萨拉对那两个女警察说。
她们俩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刚才没有说话的一个说:“不知道。认输。”
“他是个作家。”萨拉带着胜利的神情大声宣布。
“再猜不着的。”另一个说。
原来那个惊奇地摇着脑袋,说道:“我一直觉得作家们很神奇。你从哪里得到灵感的?”马丁在医院里四处走了走,带着保罗·布拉德利的旅行袋,这旅行袋已经开始让他感觉像是他自己的了。他去了商店,翻了翻货架上的报纸。
他去咖啡厅点了杯茶,用的是他口袋里散放的零钱。他想着,有没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在医院里呢,这里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食物、温暖的环境、浴室、床,还有读物。不知是谁在桌上留下了一份《苏格兰人》。他百无聊赖地做起了由德里克·艾伦主持的填字游戏。第一个走上马路的苏格兰人。六个字。碎石沥青路面。
他举起杯子喝茶,某种异国口音的语声(一个年轻女孩,或者成年女人的声音)在咖啡厅里杯碟的喀嚓声和人们的闲聊声中飘了过来。那是俄语。他环顾四周,没办法确定是谁发出了这种声音。皇家医院出人意料地来了个俄罗斯女人,这俄罗斯女人是来谴责他、审判他的。也许他是出现了幻觉。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黑白格上。填字游戏并不是他的强项。北方斯堪的纳维亚城市里培育的鹛鹧。三个字。他最喜欢填字游戏里出现的变形词。简单地变换下位置即可。卑尔根①。
①卑尔根为挪威第二大城市。除此之外,这个谜底完全是由鹧鹧的英文“grebe”变换字母位置而得到的“Bergen(卑尔根)”,这种由变形而来的词即是变形词。“三个字”原文为“六个字母”,此处做归化翻译,下同。
Idyot。他确实听到那个难以辨识的俄罗斯女孩在说话。圣彼得堡有家咖啡馆就叫白痴。他在那里跟艾丽娜一起喝过罗宋汤,那汤的颜色跟他以前上学时候每天穿的运动夹克的颜色一模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经常呆在咖啡馆里,他是个与周边那个不道德的冷漠的世界做着殊死搏斗的人,好像圣彼得堡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主要身份是咖啡馆的客人。可以这样说,杰克和小阿瑟去一个首都城市。三个字。雅加达①。
①雅加达,印度尼西亚首都。英文作“Djakarta”或者“Jakarta”,原文为后者,所以是“可以这样说”,“Jakarta”隐含了“Jack(杰克)”和首字母小写的“Arthur(阿瑟)”。
他摘下眼睛,揉了揉鼻梁。
那份广告出现在星期六那张报纸的旅游版,版面上都是些同类的随团旅游的广告:“来看北极光——五日挪威海岸漫游”,“布拉格奇幻之旅”,“美丽的波尔多——入门级的红酒品尝指南”,“科莫湖①之秋”。
①在意大利伦巴第区的科莫市附近。
随团旅游很稳妥(胆小鬼的旅游方式),旅行社打点好了一切,你只需带着护照按时报到就行了。适合中产阶级、中年人群和居住在英格兰中部的人。当然也包括居住在苏格兰中部的人。人多使得旅行稳妥,团队能够带来安全感。
去年的那条广告写的是“神奇的俄罗斯——圣彼得堡五夜”。马丁一直想去圣彼得堡,那是彼得大帝的城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佳吉列夫①的城市,柴可夫斯基在那里度过了他的晚年,而纳博科夫则在那里出生。占领冬宫的盛大场面,列宁在芬兰车站的归来,1942年8月的围城中肖斯塔科维奇在广播音乐会中奏响了他的第七交响曲——一个地方居然能够承载这样多的历史事件,简直像是醉在了历史中,这真是不可思议。(他大学时怎么就没想到去学历史呢?干嘛要学宗教理论?历史远比宗教理论更富激情,人类的壮举远比信仰更具精神内涵。)如果他能写一部发生在圣彼得堡的小说那该多好,那将是一部真正的小说,不属于尼娜·赖利系列。话说回来,在四十年代末,尼娜要想去圣彼得堡(那时候是列宁格勒)还真不容易。也许她可以假意先去瑞典,再悄悄跑到芬兰,然后偷渡过境,要不就弄艘小船穿越波罗的海(操控平底小划艇对她来说手到擒来)。
①佳吉列夫(1872-1929),俄国戏剧活动家、芭蕾舞团经理人,创办了20世纪最好的芭蕾舞团俄国芭蕾舞团。
马丁这次又毫不费力地成了另一个讨厌鬼的旅伴,从出发那天集合的休息室开始,那人就缠上了他,整个旅行的过程中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左右。那是个来自赛伦塞斯特的杂货店主,自我介绍的时候告诉马丁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他为自己开列了“死前要做的事”的单子,而圣彼得堡之旅就在其中。
广告上说他们住的旅馆将会是“最好的旅舍之一”,马丁想知道,对于俄罗斯人来说,一幢年代可以上溯至苏维埃时期的乏善可陈的混凝土大楼就算是“旅舍”了吗,何况大楼里有的不过是大同小异的走不到尽头的通道和糟糕的伙食。
出发之前他仔细阅读过相关的旅游指南,书中刊出了阿斯托利亚酒店和欧洲大饭店的内景照片,挡不住的奢华气息让人不禁怀想起布尔什维克形成前弥漫在俄国的颓废气氛。而他现在住的旅馆呢,房间就像个鞋盒一样。虽然是呆在鞋盒里,可是倒也颇不孤单。到达的第一天晚上,他正要站起来去浴室洗漱,差点踩到了躺在他卧房地毯上徜徉的一只蟑螂。这房子还正在施工,好像是一面在拆一面在盖。男人女人在脚手架上走来走去,连基本的防护设施都没有,至少马丁没有发现。
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混凝土灰。第二天早上在七楼的房间里醒来,马丁拉开窗帘,发现两个中年妇女正站在窗外,她们裹着头巾站在脚手架上操作着手中的工具。
所幸的是看出去的景致很不错。在玉带般的涅瓦河环绕下,冬宫的全景清晰可见,这幅美景足以概括圣彼得堡这座城市,正如由泻湖登陆最能看尽威尼斯的风貌一般。从他的窗子里还能望见停在冬宫对岸河面上的奥萝拉巡洋舰——“奥萝拉!”第二天早饭时,他对那个死期将近的杂货店主兴奋地高叫道。
“打响了革命的第一枪。”他又说,死期将近的杂货店主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第一天的行程是参观各种教堂,他们乖乖跟在导游玛莉娅的身后,从喀山大教堂来到圣以撒大教堂,从基督喋血大教堂来到彼得保罗大教堂(“我们的沙皇在这里安息。”玛莉娅自豪地告诉他们,好像共产主义运动从没发生过)。
午间稍事休息时,旅行团被领到一个让马丁觉得很像学校食堂的地方用餐,这地方唯一与学校食堂不同的是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抽烟。
“参观教堂你很高兴吧,”杂货店老板问他,“至少你是信教的。”
“我不信教,”马丁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辩解,“我是宗教理论老师,这并不代表我信教。”
“你是说,你教的东西你自己都不相信?”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忽然咄咄逼人起来。他似乎因为死期将近而变得直言不讳了,也许他本来就是个直言不讳的人。
“不信,是的,我不信。”马丁说。
对话之所以会这么尴尬是因为马丁到现在还装作是个宗教理论教师,尽管他离开学校已经有七年多了。
他很不愿意告诉他们自己是个作家,要是他说了,接下来的五天里他就会被这种定性困死,他知道他们会因此而问他什么问题,也知道自己无处可逃。隔着过道,他们团中的一个人坐在靠外面的一张桌子边,手捧《禁猎的牡鹿》正在读着,那是尼娜·赖利系列的第二部。马丁很想(随意地)问一句:“好看吧?”不过他问不出来,他觉得对方的回答不太可能是“这本书很棒,你也应该看看”,很可能人家会说“废话连篇”,他受不了这个。
马丁不再向杂货店老板坚持自己没有信仰了,因为那个人毕竟已经快死了,而且不管从马丁的角度看到的情况是怎样,信仰可能是支撑他活下去,并完成他死前要做的那些事的唯一力量。可马丁觉得开列这样一张单子并不是很明智,单子开出来之后,当你完成最后一项的时候,剩下来就只能等死了。也许这种单子的最后一项就是死。
从一家教堂里出来,沿着运河旁的小路步行去另一家教堂的时候,他们在路旁看到了一块招牌,树立在人行道上的一块木制广告牌,上面写着:“圣彼得堡新娘——想要就进来。”一些人嘿嘿笑了起来,而杂货店老板正寸步不离地跟在马丁身边,他在死之前大概都不会离开。他说:“这意思大家都懂。”
龙虾大餐遭遇可怕事件。两个字。热月①。
①热月,法兰西共和历的11月,相当于公历7月19日到8月17日。热月既发生了著名的热月政变,又是一道法国龙虾大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