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那个护士晃了晃手里的钱包,示意他并没有对她扯谎,护士对他报以嫣然一笑。
“要我帮你看包吗?”他问标致车驾驶者。那是个短途旅行用的旅行袋,放在救护车上随他们一起带过来的。标致车驾驶者回说:“谢谢。”马丁觉得他是认可了。
那个旅行袋看起来没装什么东西,不过倒是沉得很。前台小姐迅捷地搜检着标致车驾驶者的钱包。
保罗·布拉德利三十七岁,住在伦敦北部,钱包里有驾驶证、一叠20磅的纸币和一份与阿维斯公司签订的租借标致轿车的协议。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没有身份证,没有照片,没有那种草草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也没有收据和票根。找不到任何亲友的信息。马丁表示可以把自己填在亲友栏里,前台小姐说:“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虽是这么说,她还是在表格上写下了“马丁·坎宁”这几个字。
“是苏格兰教会吗?”她问道。马丁说:“他是英格兰人,还是写英格兰教会吧。”不知有没有威尔士教会,他想着,他从没听说过。
这家医院与其说是医院,更像是个车站或是机场,人们不是特地来这里的,他们只是在去往某地的路上到这里来做短时的停留。这里有家咖啡店,有个像小型超级市场那样大的商店,但是没有一点迹象表明,这里的某些地方有着生着病的人。
他在候诊室里坐下来了,想着他现在大概不得不把好人做到底了。这里放着的一本《老屋》杂志他都翻遍了,还看了一本刊号在三年前的《你好!》。他想起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说是丙型肝炎的病菌可以在体外存活相当长的时间,人们可能仅仅因为触碰某物而导致传染,门把手、杯子,或者是杂志。这些杂志要比这家医院更老。肯定是有人把它们装在箱子里,从劳里斯顿广场的老皇家医院搬过来的。马丁记得他陪他烫伤了手的母亲去老皇家医院挂过急诊,那是他母亲极为少见的几次来看他的时候发生的事。对于那次来看他的经历,他母亲唯一有印象的不是他们开车去霍普顿宫①,在草地上惬意地散步然后去喝了下午茶,不是在卡利多尼恩酒店的蓬帕杜尔餐厅享用午餐,也不是去参观了荷里路德宫②,而是她是怎么把茶壶里的热水倒到自己手上的。那是你的茶壶。她说,就好像马丁应该为水的沸点温度负责任一样。
①霍普顿宫:霍普顿伯爵(后来是林利思戈侯爵)的世袭封地,苏格兰最杰出的园林建筑之一,位于爱丁堡西面的昆斯费里附近。
②荷里路德宫:15世纪以来苏格兰国王的居住地,坐落在爱丁堡皇家一英里的路口。老医院的候诊室像是从第三世界里搬来的,非常脏,老旧的椅子还有股尿骚味。她被带进了一个小隔间,拉上了淡绿色的帘子,干透的血迹点点滴滴沾在那帘子上。老医院现在都变成公寓了,当然公寓只是一部分。马丁觉得这很怪,那里曾经是许多人痛苦和死亡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人坐在门诊部里等着与医生的约见,慢慢地对其他人的泪水失去了耐性,这样的地方现在居然有人愿意居住,真是怪事。马丁自己住在默奇斯顿区①一栋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里,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那里应该是田野,比起住在曾经是手术室或是停尸间的地方,住在曾经是田野的地方的感觉可要好得多了。大家不在乎这个,大家对住在爱丁堡的渴望简直近似一种原始的冲动。上个星期报纸上有篇报道说是有个车库标价10万英镑,马丁搞不懂难道有人会要住在里面吗,居然开出那么高的价钱。
①默奇斯顿区:位于爱丁堡西南的主要居住区。
他三年前买下了现在住的房子。刚搬到爱丁堡的时候(那是他签下第一份出版合约之后),他租了费里路后的一个小套间住着,从那时起就开始攒钱准备买房子。像这个城市所有找房子的人一样,他像着了魔一般的狂热,仔细地阅读每一份待售房产信息名录,每周四晚上和周日下午狂奔向看房地点,像是刚刚离开起跑器的短跑选手一样。
十月里雾蒙蒙的一天,当依然在看房的他走进默奇斯顿区的那栋房子时,他一下子爱上了它。
那些房间半笼在阴影里,似乎装着无数的秘密,彩绘玻璃上迟重地透进了午后正在渐渐消逝的日光。丰美,他心里想。他脑中显出了这房子从前的样子,孩子们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他们都是过去时代的孩子的样子,男孩子戴着条纹的校服帽,女孩子穿着带罩衫的连衣裙和白色的短袜。他们都是些小阴谋家,在儿童室的炉火前策划那种欢乐的恶作剧。这房子到处生机勃勃。有个女仆任劳任怨地洗洗刷刷,她的脸上没有通常女仆会有的那种忿恨的表情,有时,她还会帮助、甚至唆使孩子们用恶作剧捉弄人。一个园丁,一个烹调传统食物(熏鲱鱼、牛奶冻、农家馅饼)的厨子。还有一对用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的爸爸妈妈,他们慷慨和善,只有当恶作剧做得太过火的时候,才会变成不留情面的法官。爸爸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不知“在办公室里”忙些什么,妈妈呢,会邀些朋友来打打桥牌,然后写写信。
后来因为爸爸被误认为是罪犯还是间谍的,他们的生活一度陷入窘境,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们挣扎在贫困线上,是妈妈奇迹般地带领大家度过难关,最后真相大白,家庭又恢复了平静和安详。
“我要这房子。”他对带他来看房子的女人说,那女人在处理该房产买卖事务的律师办公室工作。
“算上你,共有十一个人对这栋房子感兴趣。”她说。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当他说出“我要这房子”这句话时,他说的并不是房屋买卖中在察看、出价和付款任一阶段可能说出的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他喊出的是他内心对于家的呼唤。在经历过随军奔走的童年生活、寄宿学校的少年时期和湖区学校内部小楼中的教师生涯之后,他迫切地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大学里的时候,他帮选修心理学的同学做过一份词语联想测试的卷子,看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个词语的联想是必须要有情感做铺垫的。
他父亲拉里从军中退休之后,他母亲本想劝他搬回她的故乡爱丁堡的,可惜没能劝成,他们来到了伊斯特本①居住。事实证明(这一点也不奇怪),拉里的性格根本不适合退休,也不适合住在他们那条安静的街道上清一色的三居室排房中,虽然排房有着漂亮的白木檐口和窗框装饰,距离英吉利海峡也才不过五分钟路程。大海对他毫无吸引力,他每天早晨总会步伐轻快地走到海滩边散步,那是为了锻炼而不是消遣。三年后,当他与邻居吵架突发心脏病去世时,所有的人都觉得解脱了,尤其是他的妻子。他跟邻居吵架的原因是对方将车停在了他的家门口。
“他从不接受门前的公路是公用的。”他们的母亲在葬礼上告诉马丁和克里斯托弗,好像这竟然成了他们父亲致死的原因。
①伊斯特本:英国东萨塞克斯郡的大城市和行政区,坐落在南海岸的布莱顿市和黑斯廷斯市之间,靠近白垩峭壁山南丘东边的尽头和著名的比奇角。
他们的母亲没有意愿离开伊斯特本(她这个人压根儿就没有一点活力),而马丁和克里斯托弗却都被某种力量吸引回了苏格兰(像鳗鱼和鲑鱼),尽可能地住得离她远一些。
克里斯托弗是个估算员①,他和他那个神经质的泼妇老婆希娜,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住在博德斯②,日子过得入不敷出,那两个孩子倒是出奇得乖巧。马丁和他哥哥住的地方从地理上说来并不远,不过他们几乎从不见面。跟克里斯托弗在一起很不舒服,他的处世方式夸张而不自然,就好像他曾经细细观察过其他人的处世方式,然后决定要去模仿别人,以为这样他在别人眼里会更可靠,别人也更容易接受他。马丁是许久以前就明白了学别人终是学不像的。
①指估算建筑材料等用量及其成本的人。
②博德斯:苏格兰32个行政区之一,与爱丁堡南面相邻。
马丁和克里斯托弗从不将伊斯特本的房子称做家,他们的母亲缺乏那种将一栋房子注满家的意义的人格魅力。他们之间通常会这么谈到那里,你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去那栋房子?似乎房子比他们的母亲更具指代性。其实那房子几乎没有任何特点,每过两三年重新刷涂上的灰黄颜色总是一样的讨人嫌,漆上没过多久,墙面又会沾染成惯常的尼古丁般的脏黄色。他母亲就是支老烟枪,吸烟可以说是她的主要特点。湿漉漉的星期天呆在他母亲的房子里,马丁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大概只是将那一刻永远延长而已。那通常是在一月里,下午四点钟,没有通风设备的厨房里弥漫着整个牛小腿炖煮着的味道。在缭绕的香烟烟雾里喝着寡淡的茶,吃着甜得腻住人的嘴巴的、注着方丹糖膏的小蛋糕。电视里正在重播《米德索默的谋杀》。
他们的母亲如今已经老得颤颤巍巍的了,但是没有任何即将离世的迹象。在花费与收入之间站立不稳的克里斯托弗抱怨着,照这么下去她可能会活得比他更长,那他就永远别想继承伊斯特本的半栋房子来解决他银行账户的危机了。
马丁的小说上了畅销书排行榜不久,他就去看了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