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杰克森从没把剑桥当成是家,家是军队(很怪),或者是他自己长大的那个黑黢黢的地方,那地方在他印象里老是下着雨,有可能事实就是总下雨。如今回头去想(总要到事后才想得明白),他才知道剑桥可能真算个家,有老婆有孩子有房子,一起安稳地活在一个地方。这样也算一种体制或者组织吧。以前和以后——他这样划分自己的人生。有钱以前和有钱以后。
船夫没有唱歌,一切似乎并不是那么老掉牙。
夜里的威尼斯美极了,黑沉沉的水面上缀着璀璨的灯火,像是流光四溢的宝石。每个转角,总有出人意料的美丽在等着让他们发出惊叹之声。杰克森感到心灵中所有美好的情怀都飞扬起来,直到朱莉娅带着鄙夷的口气附耳对他说:“你没打算跟我求婚,对吧?”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可听到她这样说出来(就跟她之前担心船夫会唱歌的那副腔调一模一样),他感觉自己被激怒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跟她求婚,难道这件事情就那么可怕吗?他知道现在不是跟她辩论的时候(威尼斯、生日、贡多拉,等等),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是不是就算我跟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我?”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你这算是在求婚吗,杰克森?”
“不是。我只是问你,如果我求婚,你会说不吗?”
“当然,我会的。”运河河面上忽然出现了交通拥堵,他们的船在一艘载着一伙美国人的大船旁挤过。
“现实一点,杰克森,我们都不是适合结婚的人。”
“可我是的,”杰克森说,“再说你又没有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你不适合?”
“你这个论点似是而非。”朱莉娅说。
她别过头去,故意抬起头来做出观赏某座宫殿的窗子的样子。船夫终于将小船轻巧地驶离了那些美国人的大船,船身钻出后在水面上动荡了几下。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他追问着,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追问。
“我们难道就是时不时地见个面,你想要的时候,拼死拼活地做爱,等过几年你厌倦了,一切就都玩完了?你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吗?老天,我说朱莉娅,”他用挖苦的口吻说,“你跟某个人在一起,这次是时间最长的吧。上一次维持了多久——一星期吗?”
“哎呀,你对我们的关系想得还挺多,是吧,杰克森?”
“我当然好好地想过我们的关系。老天,难道你不想吗?”
“我肯定不会想得那么详细,简直是耸人听闻。”朱莉娅温和地说,“老实说,亲爱的,你真的觉得,我们结婚了就不会对对方感到厌倦了吗?”
“我没那么觉得,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是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别再说这个了,杰克森,别那么凶巴巴的,你会毁了这个美丽的夜晚的。”其实这个美丽的夜晚已经被毁掉了。
他并不非常确定朱莉娅就是他要娶的人,但她在这件事上彻底的消极态度让他很头疼。这个话题是不能再提了,提出来又是一场大吵。事情竟会弄得这种地步,他自己也觉得很吃惊。
一点钟大炮的炮声响彻城市的上空,游客们尽职地退避欢笑。这更像是在演戏,而不是在报时,一场演给日本佬和美国佬看的戏。这跟真枪实弹的开炮也没什么关系。要是真枪实弹,炮管会像爆裂般的轰响,炮弹会不可思议地被射向远方,爆炸时候能把周围人的耳膜都震碎。
他在城堡中心的一栋房子里转了转,那里是苏格兰国家战争纪念馆。展馆内部漂亮得让人咋舌——像装着许多手工艺品,手工艺品的名目还是朱莉娅告诉他的。大红书上书写着阵亡者的名字,阵亡的人多不胜数。他知道上面应该有他三个伯伯(三兄弟,上帝保佑他们的母亲)的名字,不过他没有去找。苏格兰人跑遍全世界建立了大不列颠帝国的威望,然后又为了维护帝国而甘心赴死。他父亲二战时倒没有去打仗,矿工这个职业当时是受保护的。
“好像做矿工有多轻松似的,”他父亲讥讽道,“还不是在地下深处两班倒地干活。”杰克森离开学校的时候十六岁,他去了矿上报名,父亲却说自己都没“在这个肮脏的地狱之洞里”干上一辈子,所以他的儿子也不需要这样。于是杰克森参了军,去了约克郡团队,因为约克郡才是他的家乡,而不是这个到处是灰色石头、刮着大风的地方。他的哥哥弗朗西斯在矿上做焊工的时候,他父亲可从没想过要去阻止他。
不过到杰克森十六岁的时候,弗朗西斯已经死了,他父亲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猜自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重要了,不过那老家伙可没怎么表现出对他的重视。
杰克森走出展览馆,那一排排的死亡名单并没有教他动容(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题献给阵亡者、妇女和商船船员的匾额也并不让人伤怀,甚至,镌刻在妇女拥军纪念碑上的比尼恩①的诗句,每当夕阳西下,抑或旭日东升/怀念他们的心永不变,这次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令他感动。
①罗伯特·劳伦斯·比尼恩(1869-1943),英国诗人、剧作家、艺术理论家。
真正让他觉得揪心的倒是刻在及膝高的石碑上的一小块浮雕,那是一笼金丝雀和一窝小老鼠的形象,题词写着:“土行者的朋友①。”
①一战中的士兵有很多时间呆在战壕和地道中,挖地道或者在地道中爬行的时候很可能会受到沼气的侵害,金丝雀和老鼠可以帮助他们检测有害气体,避免他们受害,因此被称作“土行者的朋友”。他眨了眨眼,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咳嗽了几声后,又硬气地清了清喉咙来掩饰自己的情感。
朱莉娅一定会跪下地去,伸出手爱抚那石碑,就好像它是一只小动物一样。她大概还会亲吻它。
首演结束后,他要带她来这里看看。她会喜欢的。
走出来后,他站到院落对面,拍下了展览馆外部建筑的风貌。他知道等他给朱莉娅看照片时,这照片里的建筑同其他的建筑已经不会有什么区别。
这相机是他上个圣诞节送给朱莉娅的礼物,这台厚实的佳能数码机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它给他一种技术装备的感觉。他们在威尼斯拍的照片还存在记忆卡里,他刚才在城堡咖啡厅里喝茶的时候一边浏览着那些五彩的小照片,好像在看微型画一样。那一整周的春日都融在碧蓝的天色里,液晶屏上出现的照片就像是添上了朱莉娅或是杰克森做人物的卡纳莱托①小画一样。
①卡纳莱托(1697-1768),威尼斯画家,以描绘威尼斯的风景画著称。
他们的合照只有两张。一张是在里亚尔多区,一个德国游客帮他们拍的。另一张是用相机的定时器拍的,他们一同坐在西普里阿尼酒店巨大的至尊床榻上,举起香槟来干杯。照片拍完之后他们就乘坐贡多拉去漫游了。
朱莉娅很上相,每次张开她涂着唇膏的嘴唇,她都能展开最灿烂的笑容。她的笑很美。杰克森叹了口气,为自己点的茶和蛋糕买了单,将不少小费放在桌上,离开了城堡。
人群拥挤着走下皇家一英里,就像原先以火焰堆叠出景观的熔岩,忽而绕过道上的各种障碍物开始向低处奔流,流过大卫·休谟的塑像,一名哑剧演员,一个风笛手,几个学生剧社,发传单的人(多得很),另一个风笛手,表演吞火的人,抛接火把的人,扮成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女人,扮成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男人。又一个风笛手。
真是一座欢城。谁能想到别处——人们所不了解的遥远国度——正遭逢兵燹。战争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战争曾经让杰克森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也许他根本没有资格对战争表示不满。(虽然有些人有这个资格。)他走到荷里路德宫,买了包土豆片,又走回皇家一英里,心里想着,风平浪静的一天又过去了。
这样很好,他提醒自己,那句中国人的骂人话是怎么说的?愿你活在有趣的时代①。可话说回来,稍稍有那么点趣味也不至于让人那么难以接受吧。
①“愿你活在有趣的时代”被英语使用者称为“中国人的骂人话”,“有趣的时代”暗含乱世之意,是明扬实抑的俏皮话,但实际上并没有与之对应的中国俗语。
他想起了开本田车的家伙和开标致车的人,今天对他们来说可算是有趣的一天。他觉得有些内疚,没有尽到一个关心公共事务的公民的职责,向警察汇报本田车的车牌号码。他现在还能毫不费力地背出那个号码,他对于数字的记性很好,尽管他的数学很差——人脑令人费解的怪异现象之一。
他看起来一定很像本地人,有个瑞典人还是挪威人来向他问路,杰克森只好说:“抱歉,我是个外乡人。”好像不该这么说,不是吗?外乡人——应该说“游客”才对。
“外乡人”的意思就是同这里完全不相干的人,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危险分子。
“游客,”他澄清道,“我也是游客。”8
格洛丽亚打开大门,发现面前站着另一对女警察。她们跟她之前在马路上见到的那两个警察非常相像,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