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给她看畅销书排行榜本周前50名的名单,然后告诉她:“亚历克斯·布莱克——就是我,我的笔名。”他笑了,而她却叹道:“哦,马丁。”好像他做了什么特别讨人厌的事情一样。
当他买下默奇斯顿区的房子时,他可能并不清楚究竟什么能让一栋房子变成家,但他很清楚什么不能。
克里斯托弗只来过马丁家里一次,就在马丁刚刚买下房子的时候。那次来访本来就很难对付,因为希娜更是雪上加霜。希娜是只披着女人皮的野狗。
“你他妈要那么大的房子来干吗,马丁?”克里斯托弗问道,“就你一个人啊。”
“我可能会结婚,然后有孩子。”马丁辩解道。
希娜吠道:“你?”房子最顶上有个小房间,能够看到花园的风景,马丁将它指定为自己的书房。他觉得在这样的房间里,他可以写出具有个人风格、力透纸背的作品,而不再是重复尼娜·赖利系列陈腐俗套的故事。他作品中的每一页都将是创造性地合理调配激情和理性的产物,堪称足以重塑阅读者人生观的杰出艺术品。让他失望的是,这并没能发生,连他曾经在这房子里感受到的生命力也在他买下房子之后消失了。现在,当马丁从正门走进房子,他会觉得这里从没住过什么人,连他自己也不住在这里。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欢乐的恶作剧。
“欢乐”是马丁格外喜欢的一个词。他一直在想,他要是有孩子,他就叫他们欢欢和乐乐。人如其名啊。
所有那些由宗教衍生出来的名字取得都是有道理的,像是佩兴丝①、格雷斯②、查斯特蒂③和费思④。
①Patience音译,意为忍耐。
②Grace音译,意为仁慈。
③Chastity音译,意为纯洁。
④Faith音译,意为忠诚。
摊上个易被人忘记的“马丁”之类的名字,倒不如直接用美德来做名字。杰克森·布罗迪,这名字不错。他遇事沉着冷静(我以前是个警察),不像马丁,被激动的情绪搞得死去活来。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弄出来的激动情绪,不是因为欢乐的恶作剧,而是因为事件。
大学时代有一段很短的时间,他曾经跟一个叫斯托姆5的女孩子交往过(不像大多数人所以为的那样,他还是有过女朋友的)。那是一场遭遇(是单方面的遭遇而不是双方面的恋爱),他因此相信人的性格行为同他们的名字是一致的。马丁本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乏味,“亚历克斯·布莱克”的出现倒是为他增添了些许生机。出版商们觉得马丁自己的名字不够“有力”。亚历克斯·布莱克这个笔名很费了他们一番思量,在思量的过程中,马丁个人的意见是微不足道的。他的编辑告诉他,他们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结结实实的名字”,他知道她想说“能给你的名字做个补救”,只是她没有说出来而已。
5Storm音译,意为风暴。
他的脚不经意间踢到了保罗·布拉德利的短途旅行袋,装着换洗衣物的袋子本该是柔软的,他却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坚硬而无弹性。那样的一个男人,受着伤也没有半点怯懦退缩的感觉,他会把什么东西带在身边呢?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保罗·布拉德利不像是那种为了艺术节而来的人,他似乎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使命。
马丁抬起手腕来看表,忽然想到他今早根本就没找到他的表。他怀疑理查德·莫特“借用”了那块表。他总是借东西,好像住在别人家里就有权尽情享用别人的东西一样。马丁的书、衬衫,他的iPod(你听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马丁)屡屡被住在他家里的这位客人侵占。他还找到了马丁那辆车的备份钥匙,他好像觉得只要他想开他随时都可以开。
那是一块劳力士游艇名仕型机械表,马丁为了纪念签下第一份图书出版合约而给自己买的。
他为自己的奢侈浪费而内疚不已,于是决定拿出相同数目的金额捐给慈善机构以安抚自己的良心。
受捐的慈善机构是人体修复组织,专门为地雷爆炸导致残疾者提供义肢。他的劳力士表的价值,相当于所谓的文明社会无法想象的底层世界里的将近百副手脚。也就是说,如果他不买劳力士,他本可以买下两百副手脚的,想到这一点,他的良心无法平静,负疚感有增无减。跟他买下默奇斯顿区的房子的价钱比起来,手表的花费是微不足道的。要是把买房子的钱拿出来,世界上所有被截肢的人大概都能装上义肢了。虽然那块手表每天都会让他想到在俄罗斯发生的事件,但他还是带着它。这就是他该受的惩罚,永不忘记。
理查德·莫特现在大概已经演完了。接下来,马丁猜想着,理查德会找个酒吧喝喝酒会会朋友——这叫人脉。BBC这回一次性要录下好几个滑稽表演,那个“演出”里的节目不少。理查德的节目通常在十点播出。
“喜剧总在晚上发生。”他对马丁说。
马丁觉得这句话挺逗,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理查德。
“对。”理查德说,带着那种伦敦式的古怪的简明扼要。他在台上插科打诨,可他本人并不是那么有趣。认识他两个星期以来,马丁从没因为他而笑过,至少没有被他逗笑过。
也许他把逗笑的本事都省下来用到十点的节目里去了。八十年代是他的黄金时代,那时候说些政治笑话就可以逗趣。撒切尔下了台,理查德·莫特的好日子就慢慢地结束了。虽然他再也没能恢复从前的风头,不过他并不甘心寂寂无名,他出现在“替代品”智力问答节目里,成了谈话节目的补白大王,甚至有时会去登台表演(演得很糟)。
总的来说,马丁宁愿坐在医院里,翻看陈旧的沾满细菌的杂志,等着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也不愿意跟理查德·莫特到某个艺术节酒吧里去会朋友。
理查德是马丁一个熟人的朋友的朋友。两三个月前,他的来电从天而降,他说他“在先锋剧场有个演出”,想知道能不能在马丁家里租住一个房间。马丁心里暗骂那个把自己电话号码告诉别人的熟人。他总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几年前有个时期,他非常想要快点写完一本书,可是老是被上门来的人打扰,源源不断的来自波洛克①的一日游观光客(他觉得是这么一群人)让他不胜其烦,只好在门厅里常备一件外套和一个空无一物的公文包,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他就可以飞快地穿上外套,挟起公文包,然后对来客说:“哦,不好意思了,我正要出去。”
①波洛克:萨默塞特郡沿海岸的村庄。
那是他刚从湖区搬到爱丁堡的时候,他试着想要多认识些人,展开自己全新的丰富的社交生活。他再也不是“坎宁老师”那个老东西了,而是,马丁·坎宁,你好吗?我吗,啊,我是个作家。写罪案小说。
现在这本叫《高地舞》。早就进了畅销书排行榜了。我从哪里得到灵感吗?
啊,我不知道,就是想象力总是很旺盛,有种创作的冲动。你懂我的意思吧。可是事与愿违。他没有得到丰富的社交生活,倒是被各式各样的讨厌鬼给缠住了,这些讨厌鬼他需要花上好几个月(有时是好几年)才能甩得掉。他们大多闲着没事干,日夜不休地上门来拜访马丁。其中有个家伙居然缠了他好几年,那人叫布赖恩·勒加特。
布赖恩四十多岁,是个生活的失败者,揣着他未出版的手稿,对英国所有的文学经纪心怀怨恨,因为这些人都没能看出他的天才来。马丁看过几封布赖恩收到众多的退稿信后写作的复信。
你这愚蠢的、愚蠢的、愚蠢的、傲慢的英格兰婊子,还有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你这个傲慢的混蛋,诸如此类的信件,那种疯狂的程度让马丁大惊失色。布赖恩给他看过自己的手稿,那部“扛鼎之作”题名为“最后一个公交车司机”。
“这个,”马丁还给布赖恩时礼貌地低声说道,“确实很不一般。
而且你很能写,这是毋庸置疑的。”他没有说谎,布赖恩是很能写,他能够拿起装着青绿色墨水的钢笔,圈圈绕绕地写出硕大的笔画相连的文字。
在那些句子里,动词散得到处都是,任意一个逗号和惊叹号都叫喊出疯狂两个字来。不过既然布赖恩知道马丁住在哪里,马丁可不想去招惹他。
那天门铃又响了起来,马丁套上外套,拿起公文包,猛地一下打开门,却发现布赖恩满怀希望地在门外转悠。
“布赖恩!”马丁的语调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快之情,“你来我很高兴。
可惜我正要出门,对不起了。”
“你去哪儿?”
“去搭火车。”
“我跟你一块走到火车站。”布赖恩情绪高昂地表示。
“你没必要这么做。”
“没事,马丁。”结果他们一起搭上了11时30分发车的大东北铁路公司的国王十字列车,去了纽卡斯尔①。马丁在纽卡斯尔的市中心随便找了个办公大楼,说道:“好的,我到了。”然后跳进了一部电梯。
①纽卡斯尔:英国东北部泰恩-威尔郡的城市,在爱丁堡的东南方向。
电梯停在了八楼,那里的公司经营的是分时享用度假别墅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