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会记得的,他告诉自己,这儿的目击者够多了。
其实他是不想又卷到政府机关办事的那种繁琐套路中去。既然这起事件不是他在负责,他就不想跟它扯上什么关系。毕竟他只是个无端涉及的旁观者而已。
05
阿奇和哈米什制订了个计划。这计划相当奏效,他俩感觉像是在拍电影。他们前后脚走进了一家商店,之间间隔了个几分钟,这是因为十几岁的男孩子要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一起走进一家商店,售货员就会因为疑心病而发狂(真是笑话——有多少次他和哈米什一起走进一家商店却没有犯案?总有上千次吧)。他们分别在商店的两头挑选东西,然后阿奇趁着售货员不注意的时候拨通哈米什的电话,哈米什接了电话就开始发疯,而且一定要在售货员的眼皮底下发。有时就是怒气冲冲地对着电话狂吼乱叫——他妈的真是该死,你这该死的杂种,你他妈的试试看,诸如此类。
有时他会带来一些悲剧的气息,别人能够很明显地感到电话对面的人正在告诉他某些可怕的意外发生在了他某个家庭成员身上。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吸引住售货员的全部注意力就行。哦,上帝啊,为什么是我的妹妹!哦,老天开眼,不要啊——有时候哈米什也会有点过火。
与此同时,阿奇还是装作在看店里的东西。
那些商品。实际上他是在偷。哈,哈!这套把戏得在小商店里才管用——小商店里没有那么多的售货员,门口也不会装着警报器,碰到衣服上的那种防盗条卡,警报器会叫起来,小商店里都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经验之谈。当然,要是那地方没有警报器,通常表明那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他们不会为了偷而偷,那是扯淡,偷东西当然是因为想要才会偷)。他们有时也换成由阿奇接电话,哈米什来拿东西,不过,虽然阿奇不太愿意承认,他的演技真是糟透了。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现在是他们学校的午休时间。阿奇没怎么想明白,他们的校服到底是让他们看起来更吓人了,还是相反。他们穿的是一所“好学校”的校服。他妈妈撒谎骗人,为了让他进吉莱斯皮中学虚报了他们的住址,她用的是一个朋友的住址,正好在入学分区范围内。她还说撒谎骗人是不对的!她一天到晚都在撒谎。这下好了,阿奇每天上学还得换公交车,两辆车还都得坐很久。
艺术节刚刚过去了一半的日程,夏天差不多也只过去了一半。游手好闲的来自外国和国内的观光客还在整座城市的各个地方晃悠着呢,其他人都在放假,只有他们要回去上课。
“要让个男孩犯罪很容易,对吧,阿奇?”哈米什说。
他说起话来很有意思,阿奇一开始还担心这么说话很娘,可他现在觉得,可能这样才叫做有腔调。哈米什是被费蒂斯学院开除的,今年才开始跟着阿奇的班级学习。他这人很怪,不过阿奇把他的古怪归因于他有钱。
这家商店是个极佳的作案地点。这是家小店,位于格拉斯市场,售卖滑雪装备。非常完美,让人垂涎。店里只有一个售货员,一个目中无人的婊子,浓妆艳抹,态度恶劣。阿奇真想干了她,让她瞧瞧他的厉害。他还没跟女人干过,不过他百分之九十醒着的时间和百分之一百梦着的时间都在想这件事。
他拨通了哈米什的电话,然后挂断了。哈米什立马就撒豆成兵地来了——妈,你说什么?哪家医院?可爸爸早上还是好好的呀……阿奇赶紧把一件奎克斯尔文牌的T恤塞进袋子里。也许哈米什做得太明显了,也许那个目中无人的婊子的警惕性要比她看起来高一些,可是管他呢,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俩已经走出了门口,跑得像两个该死的运动员。阿奇觉得自己快要心力衰竭了,他猛地停下来,弯下腰来伏在膝盖上喘着粗气。
后面的哈米什脚下一滑,撞上了他。哈米什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那头笨牛,根本就没出店门。”他说着,向四周望了望:“这里怎么了?”
“不晓得,出事了吧。”
“打架了。”哈米什说,一边胜利地高举起手臂,“赢啦!”阿奇看到有人亮出了棒球球棒,另一个蜷缩在地上。他转过头去,对哈米什说:“帅。”
06
一名女警察问道:“你要进救护车陪他去医院吗?”她大概以为他是伤者的朋友。
看到伤者身边没有朋友照顾,马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救护车。你希望别人如何对待你,就如何去对待别人。
到了城郊新建的皇家医院,马丁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他只记得他的包咔哒一声掉在了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滚了开去,之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这算不上是闯了大祸,电脑里的文件在磁盘里的复本都存得好好的(就在他钱包里那张小小薄薄的淡紫色的索尼记忆棒里),而且复本本身还有复本,安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想象那个捡到他的笔记本电脑的人会把它打开,在我的文档里发现他的作品,边看边想着那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大概会大声念出一两段来给朋友听,然后跟朋友们一起笑得满地打滚——在他的想象世界里,那个捡到他笔记本电脑的人不会仅仅是简简单单地笑,他会笑得“满地打滚”。
当然他们绝对不可能咯咯轻笑。那个人不像马丁这样充满资产阶级的柔懦情绪(你真是个小老太婆,他父亲不止一次这么说他),他会对马丁的生活和工作嗤之以鼻。
“有情况,伯蒂。”尼娜轻声说,一边在伯蒂的肩上站直身子,卡斯特尔思勋爵站在邓罗思城堡长满棕榈树的温室里的身影才看得更清晰了。伯蒂十七岁,通过尼娜的帮助得以脱离原来的偷猎生活,成了尼娜的助手。马丁的文件夹里还存着一些信件(非常感谢您的来信,您喜欢尼娜·赖利破案故事我很高兴,祝好,亚历克斯·布莱克)。有可能,那个笑得满地打滚的陌生人会因此发现他的住址,然后把笔记本拿来送还给他。也可能,他会到他家去,将他其他的东西都卷跑。还有可能,某辆车会直接碾过他的笔记本,弯折它的液晶屏,粉碎它那块神秘的母板。
标致车驾驶者这时候清醒得很。他的太阳穴上肿起了一大块,像有只鸡蛋被埋在了皮肤下面,看起来很可怕。
“善心大好人,”他冲马丁坐的地方点了点头,对女护工说,“他救了我的命。”
“真的吗?”护工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相信这种夸张的言辞。标致车驾驶者像个婴儿一样被裹在一条松织的白棉大毯子里,他努力从缠裹里脱出手,向马丁伸了过去,“保罗·布拉德利。”马丁同他握手,说道:“马丁·坎宁。”他十分小心,害怕用力过猛会捏痛标致车驾驶者的手,增加他的痛苦,可是如此一来,他又开始担心自己刚才的握手太过软弱无力了。马丁的父亲拉里总是坚定地认为在做自我介绍时应当表现出足够的男子气概(你又不是某个柔弱得要命的玛丽-埃伦——像个男人那样握手)。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保罗·布拉德利那出奇的小而柔软的手就像机器人的钳子手,握手只是非常迅速的一抓而过。
马丁有好几个月没有像这样碰触到别人的身体了,除非是在超市里,偶尔从收银员的手里接过找下的零钱,或者是某天晚上,理查德·莫特把一整个晚上喝的酒都吐了出来,马丁只好站在马桶边上扶着他。一个星期以前,他还曾帮助一位老太太上公交车,当他握着她纸一般薄而无力的手时,他的心里居然充满了感动。
“看上去应该躺在这里的人好像是你而不是我,”保罗·布拉德利说,“你的脸色白得像纸。”
“是吗?”他确实觉得全身乏力。
“看样子这是起恶性事件。”护工说道。
“事件”,女警察就用这个词来称呼这起道路殴斗。先生,我们需要对这次事件做下笔录。一个很不错的中性词,听起来就像“无辜” ①。也许他应该用这个词来形容他自己的遭遇。哦,是啊,那是我在俄罗斯的时候,那个不幸的事件……他们进入急诊室的时候,前台小姐开始向马丁询问标致车驾驶者的个人信息。马丁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可标致车驾驶者早就被推到里面去了。
①“无辜”(innocent)与“事件”(incident)英文音近。
前台小姐像老师看学生那样看了一眼马丁,问道:“怎么样,能说得出来吗?住址和亲友也需要各填一个。”
马丁跑进去找标致车驾驶者,在一个拉着帘子的小隔间里找到了他,护士正在为他量血压。
“对不起,”马丁轻声说,“我来问他的个人信息。”标致车驾驶者想要坐起来,那位护士轻柔地推他躺下。
“把我的钱包从夹克里拿出来吧,朋友。”标致车驾驶者平躺着对他说。
一件黑色皮夹克搭在角落里一张金属边框的椅子上,马丁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夹克的内袋里,取出了一只钱包。摸别人口袋里的东西有种怪异的亲密感,好像在做贼,又做得不情不愿。那件夹克的皮质油润,价格不会便宜,马丁猜是羔羊皮,他克制着自己一抖身将衣服套上身的冲动,他想知道成为另外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