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人谈谈在佛罗里达群岛购置豪宅,马丁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对方告诉他那别墅“毗邻高尔夫球场和休闲设施”。马丁带走了还没签字的协议,他说他要“好好看看”。
出去的路上,他将那张纸扔在了最近的垃圾箱里。
布赖恩当然还是在门厅里等着他,见到马丁就亲切地问道:“事情很顺利吧?”他们又一起搭上4时30分的列车,回到了爱丁堡。不知怎么的,布赖恩已经跟马丁一起坐进了韦弗利车站外停着的一辆出租车里。马丁再也找不到什么话跟他说,他只想说,你这疯子,快滚出我的生活,永远别回来!可当他付完车钱,走下车,布赖恩已经快走到他家门口了,一边说着:“要我煮壶茶吗?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小说。
我正在考虑把小说的时态换成现在时。”第二年,布赖恩·勒加特在索尔兹伯里崖坠崖身亡。他究竟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失足掉下去的,不得而知(也很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马丁听到他的死讯,心里既觉得解脱又觉得内疚,这两种情绪也难分伯仲。他本该做点什么让这个自欺欺人的人早点清醒过来,可他对他说的也就是“你使用方言的方式很让人吃惊”。
所以,当理查德·莫特提出暂住的请求时,马丁觉得自己很难去拒绝。而当理查德问他“你说多少钱呢”,马丁回答他:“哦,不用。别傻了,我不能要你的钱。”于是理查德带来了他上次巡回演出的DVD作为送给马丁的见面礼。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花钱买过一瓶酒,不过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喝掉的。为了帮忙做家务,有一次他动手把碗碟放进了洗碗机,结果是使人疑心他是想让日常事务变成滑稽表演。理查德离开厨房之后,马丁只好将洗碗机里所有的碗碟都重新放置一遍。
他还花大价钱买过一块牛排,不过他是买来煎给自己吃的,煎牛排的油还溅得灶台上都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他好像都在外面吃。
两天前,也就是理查德首场表演(马丁幸运地没有看成)的当天晚上,他邀请马丁和从伦敦赶来看他的表演的“一些人”去“吃点咖喱”。
马丁因为自己吃素(其实就是不吃有脸的东西),建议去圣帕特里克广场的卡尔普纳餐厅,可不知怎么地,他们最后选的地方充斥着肉食,那家餐厅是伦敦的那些“人”向理查德推荐的。到了付账的时候,马丁居然一个劲儿地坚持要买单。
“谢谢,马丁,非常谢谢你,”伦敦人中的一个说道,“其实你知道,本来可以由我来付的。”
“你介意我在屋子里抽烟吗?”理查德来马丁家还不到十分钟就问出了这个问题。马丁很想表现出热情好客的主人形象,可是他对抽烟深恶痛绝,他支吾着:“这个……”理查德随即说道:“当然我就在自己房间里抽,我不会让你闻到一点那种肮脏的、会让人致癌的烟味。”然而,每天早晨下楼来时,马丁总会在起居室里发现一小堆烟蒂,而理查德所用的烟灰缸居然是马丁搬家时购置的韦奇伍德牌餐具,有时是个茶碟,有时是只盘子,有一次他甚至还找到了个有盖海碗来用。理查德总是很晚回来,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他要是一起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电话。他用的是新买的可视电话,马丁礼貌地夸赞了一番(“是啊,她像个小辣妈,对吧?”理查德说),其实他觉得那电话粗短丑陋,会让他想起《星舰迷航》里的对讲机。理查德下载了五十年代的电视剧《罗宾汉》的主题曲作为电话铃声,那破铜烂铁般的声音细碎而麻痹,简直快把马丁逼疯了。为了解毒,马丁新近为自己的手机下载了“鸟语”音乐做铃声,他欣喜地发现那些鸟语是如此的逼真。
急诊室里的马丁环顾四周,看到墙上的时钟指向一点半。他本以为时间要晚得多了,看来这一天已经变形了,在意料之外的现实的重压下变形了。马丁在《苏格兰人》上读到了一篇关于理查德·莫特的表演的负面评论。文章写道,别的不说,“理查德·莫特现在的幽默感已经随着他那些段子的日渐陈腐而支离破碎了。十年前的冷饭一炒再炒只能是每况愈下。人类在进步,理查德·莫特却没有”。马丁自己看看就觉得挺尴尬的了,要是说给理查德听,那两个人肯定都会觉得很难堪,他不想这么做。马丁自己的小说受到的差评就不少,他看够了,知道这些评论能让人心里多不好受。
“我从来不看关于我的评论。”首场演出结束之后,理查德语气阴沉地主动说起这个话题。
这话马丁不信。没有人不看关于自己的评论。理查德不“做艺术节表演”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管他曾经对爱丁堡有过多少美好的感情(在他演艺生涯的最初几年,他在这里取得过辉煌的成功),他现在有的更多是厌恶。
“你瞧,这城市很棒,”他对一个“伦敦来的人”说,那时他们正在一家拥挤得让人恐慌的印度餐馆里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
“看起来好极了,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力比多。这个肯定要怪诺克斯①。”
①约翰·诺克斯(1514-1572),苏格兰教会改革者,新教运动的领袖。
马丁讨厌理查德用那么轻慢的亲昵口气提到“诺克斯”,他很想说,就算诺克斯是个脸色阴沉的性冷淡的新教杂种,那么他也是我们的脸色阴沉的性冷淡的新教杂种,而不是你们的。
“就是!”另一个人说。
他戴着一副黑色厚边框的窄幅眼镜,烟抽得比理查德还厉害。马丁从八岁起就开始戴眼镜了,他戴的是轻型的无边框眼镜,这样多少还能遮掩一下他视力有缺陷的事实,他是绝不会把视力差作为特点来吸引别人的注意的。
“没有力比多——说得太对了,理查德。”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为了强调自己的赞同,将嘴里叼着的香烟向虚空中刺了一下,“这就是爱丁堡。”马丁很想为自己的家乡说点什么,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们没说错,爱丁堡确实没有力比多,可人们难道想住在有力比多的城市吗?“巴塞罗那!”理查德坐在桌子对面的一个朋友大声喊道(他们闹声喧天,醉得不轻),那个戴着过时而又重新流行的眼镜的人跟着叫道:“里约热内卢!”城市名的叫喊声于是此起彼伏(“马赛!”
“纽约!”)。后来有人喊道:“阿姆斯特丹!”激烈的争论随之引发,他们讨论着阿姆斯特丹到底是有着自己的力比多的,还是只不过是开发买卖他人力比多的商业交易所。
“性与资本主义,”理查德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有什么区别?”马丁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妙语,可是看样子他说不出什么妙语。马丁个人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然而他随即想到了在那间看得到涅瓦河的糟糕的旅馆房间里,他在艾丽娜面前脱光了衣服,那时候蟑螂正沿着壁脚板狂爬。
“家具装饰得不错。看来罗马不会是一天建成的。”他说了句玩笑话,还是尴尬地蜷缩着身子。
“Da①?”她附和地笑着,看样子一句话也没有听懂。这段记忆的重现,让马丁不自觉地弯下腰来,像是被无形的拳头打中了。
①即俄文的ДA,意为是的。此处是询问式“是吗”。
“女孩子,”忽然有人说,“吃完饭我们去找几个女孩子吧。”大家在极度亢奋中表示赞同。
“钢管舞!”理查德像个青春期少年那样低声偷笑。
“哦,对不起啊,马丁,”另一个人说,“我们不该搞得异性恋瘾头那么大。”
“你认为我是同性恋吗?”马丁惊问。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马丁,好像他终于说了句有意思的话。
“这没什么不好,马丁,”理查德说,“人人都是同性恋。”马丁刚想反驳这句可笑的话,却发现自己正咀嚼着一块混在他的素什锦炒饭里的鸡块。他小心地将鸡块从嘴里取出来,放在盘子边上。那是一块带有软骨的鸡肉,某只在外国土地上被塞满荷尔蒙、抗生素和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可怜的鸡的最后的遗骸。他真可以为它哭一场。
“没事,马丁,”理查德拍拍他的背说,“你有我们这些朋友。”理查德告诉马丁,他在售票厅里帮他留了张广播节目展演的票子,也不问问马丁想不想去看。等马丁真的走到售票厅去要票的时候,只见收银台后那个神情淡漠的女孩问另一个神情淡漠的女孩说:“这儿有叫理查德·莫特的留下的赠票吗?”另一个女孩做了个鬼脸,向四周张望着。原先的那个女孩就又把目光移回到了她的电脑屏幕上。
马丁不经意间注意到了理查德的演出海报,那是做着古怪表情的理查德的面部特写照片。照片下面的标题是这么写的:“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马丁觉得这样的广告语一点儿也不吸引人,简直让人难堪。
两个女孩都没有找到赠票,马丁只好向她们指出后面墙上有个摇摇欲坠的木鸽笼,每个鸽子洞下面都用透明胶布贴了各人的名字,那个贴了“理查德·莫特”的鸽子洞里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第二位神情淡漠的女孩看了看信封上的名字,用怀疑的口气问道:“马丁·坎宁?”不等他确认,就把信封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