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单薄。”马丁说道。
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多萝西带来了几瓶酒,几袋里茨薄脆饼干和一大块切达红干酪。村政府大礼堂的厨房里有纸杯和纸碟,他们径自取来使用。多萝西举杯说道:“很好,我们活过来了。”马丁觉得她这祝酒词真怪。
“但愿我们所有人,”她继续说道,“春季学期时还能再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圣诞将近,也可能是因为村政府大礼堂里装饰的气球和亮晶晶的金属箔纸,或者仅仅是突然知道自己活过来了这件事,马丁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确实觉得有种欢庆的气氛荡漾在周围。就连那个粗野的男人和喜欢自杀的小姑娘也变得情绪高涨。人们从随身带着的背包和公文包里源源不断地拿出酒来,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学期结束是否要“闹一场”,不过还是有备而来了。
所有这一切都起了作用,特别是那些酒。第二天早上,马丁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肯德尔镇多萝西的床上。
她脸色苍白,皮肤松弛,拉过床单盖住了自己,说道:“别看我,我早起时很吓人。”她看起来真的有点吓人,可马丁绝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他很想问问她多大年纪了,不过又觉得这话更不应该说出来。
然后,在一间俯瞰温德米尔湖的饭店里,他们吃了价格不菲的一餐。马丁觉得这对他俩来说都是应得的,他们活过来了,不仅是写作班的课程,还有更为难熬的经历。多萝西举起一杯泛着美丽的铅灰色的夏布利酒,敬他说:“你知道吗,马丁,你是班上唯一一个组词造句不会让我他妈的想吐的。真不好意思,原谅我有些粗鲁。不过你是应该当作家的。”马丁等待着本田车驾驶者从地上站起身来,等待着他来到人群中搜索暗箭伤他的罪魁祸首。
马丁试着成为队伍中某个无名的观众,试着假装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他闭上了眼睛。读书的时候他被人欺负了,就曾经这么干过,那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只有相信这种老掉牙的魔法,相信只要他看不见他们,他们就打不到他。他能想到本田车驾驶者已经向他走来,手里的棒球球棒举得高高的,就等着发出它摧毁性的弧线进攻。
可当马丁再睁开眼时,他却惊喜地看到本田车驾驶者回身上了自己的车。汽车开走的时候,有些人故意慢半拍鼓掌来喝倒彩。马丁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在对本田车驾驶者的行为表示不满,还是因为他没有把这场好戏演完而觉得失望。然而不管他们想表达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是些冷酷心肠、无法取悦的观众。
马丁跪在地上,问那位标致车驾驶者:“你还好吗?”然而接着赶到的两位女警察很快控制住了现场,礼貌而强硬地让他站到了一边去。
03
格洛丽亚没看到刚刚发生的事。有人被杀了。
这话像一阵风般刮遍了队伍的始末,她还以为他们在玩传话游戏呢。站在她身边的帕姆紧张得浑身颤抖,格洛丽亚就事论事,平静地对她说:“可能是有人插队了。”格洛丽亚在排队这件事上倾向于斯多葛派的坚忍,她老是被人们排队时的埋怨跺脚所激怒,那些人似乎把缺乏耐心看作是个体存在的标志了。排队就像人生,人就该闭上嘴跟着往前走。看来她刚巧没能生在二战时候还真是有点可惜,要不然她身上倒是完全具备了战时所需要的那种长期忍受苦难的精神品质。格洛丽亚认为,斯多葛式的坚忍是被当今社会所忽视的美德。
她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想杀掉插队的人。如果凡事让她做主,有许多人她都想就地正法——比如说,随地乱扔垃圾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乱扔垃圾的后果是被拖到最近的一根电线杆上吊死,那他们在扔掉糖纸前一定会好好想清楚的。格洛丽亚以前是反对重刑的(她记得,在她极为短暂的大学时代,她参加了为反对某个遥远国度里执行的一次死刑而举行的示威游行,那个国度她在地图上都无法找到),不过现在,她的感情倾向于做出完全相反的决断。
格洛丽亚钟情秩序和规则,秩序和规则是了不起的。格洛丽亚喜欢有规则告诉人们不能超速行驶,不能在双黄线处停车,有规则让人们不要乱扔垃圾,不要破坏公物。她讨厌老是听到有人抱怨交通监控摄像头和贴违章停车罚单的警察,他们难道有理由觉得自己可以豁免于这些交通规则之外吗?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幻想着性爱,幻想着养些小鸡和蜜蜂,想长得更高些,或者是带着一条黑白间色的边境牧羊犬在草地上奔跑,而现在她的梦想是站在天堂的门外做个守门人。当人们死后来到她面前时,她就翻开手里的生死簿勾画此人的名字,或者点头让他进入天堂,或者倒竖大拇指让他下地狱。到那时候,那些在公交停靠点停车的,还有在经过人行道时闯红灯的人将会追悔莫及,当格洛丽亚的目光越过她眼镜的上端逼视着他们,就是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时候。
帕姆并不能算是格洛丽亚的朋友,她们只是认识得太久了,格洛丽亚觉得自己已经甩不开她了。帕姆嫁给了默多·米勒,那是格洛丽亚丈夫的最亲近的朋友。格雷厄姆和默多以前在爱丁堡同一所学校上学,高昂的教学费用为他们其实粗鄙不文的举止添上了一些文雅的粉饰。他们如今都要比自己的那些男同学们有钱得多,默多称之为“胜负正在揭晓”。格洛丽亚觉得这跟胜负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只能证明他们要比自己的同学更为贪婪和残酷。格雷厄姆的父亲是个建筑商(“哈特之家”)。他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在父亲手下的某个小型建筑工地上搬运砖块,而他现在则是身家千万的地产开发商。默多的父亲有间小型的安保公司(“黑文安保”),默多最初只是个在酒吧门口维持治安的保镖,而现在他所管理的安保业务遍布俱乐部、酒吧、足球比赛、音乐会等各个不同的场所。格雷厄姆和默多在生意上有许多共同利益,他们的商务活动遍及各处,完全不局限在房地产和安保领域内,为此他们甚至需要到泽西岛①、开曼群岛②和维尔京群岛③之类的地方开会。格雷厄姆已经染指过多业务,以至于他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一根手指是闲着的了。
①泽西岛:英国皇家属地,位于诺曼底半岛外海20公里处的海面上,与周边的两座无人岛群共同构成泽西行政区,是英国的海外领土而非英国本土的一部分。
②开曼群岛:英国在西印度群岛的一块海外属地,由大开曼、小开曼和开曼布拉克三个岛屿组成。开曼群岛是世界第三大离岸金融中心,也是著名的潜水胜地。
③维尔京群岛:位于加勒比海上的背风群岛中部地区内的一个小群岛。
“利滚利,”他告诉格洛丽亚,“钱生钱。”富人越来越富,而穷人越来越穷。
格雷厄姆和默多都是风光无限的成功人士,他们的房子大得根本就住不了,他们的车子每年都要换个最新的款式,老婆倒是没怎么换。他们穿着白得炫目的衬衫,踩着手工制作的皮鞋。他们的肝脏被折磨得伤痕累累,良心倒是强悍得刀枪不入,可在他们那正在老去的皮囊中包着的,不过是一颗野蛮人的心。
“我跟你说过吗,我们正在重新装潢楼下的衣帽间?”帕姆说,“请人在墙上手工绘制图案。我一开始还不确定要这么做,不过后来觉得这样也不错。”
“唔,”格洛丽亚说,“很棒。”这场午间广播节目展演(爱丁堡先锋滑稽表演)是帕姆要看的,格洛丽亚跟了过来,想着他们抖的包袱里总归有一个是可笑的吧,虽然说她对自己的这种希望不抱太大幻想。在爱丁堡的一些居民眼中,一年一度的国际艺术节跟疫病泛滥没什么两样,格洛丽亚倒是挺享受这种节日氛围的,她喜欢去看看那种古怪的话剧,或者是去皇后音乐厅听场音乐会。至于说滑稽表演,她不知道会不会好看。
“格雷厄姆怎么样?”帕姆问道。
“哦,你知道的,”格洛丽亚说,“他就是格雷厄姆的样子。”事实如此,格雷厄姆就是格雷厄姆,一点不多,一些不少,格洛丽亚对自己的丈夫只能说这么多。
“有辆警车。”帕姆说着,踮起脚尖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我看到地上有个男人。他看起来像是死了。”她听起来很激动。
关于死亡,格洛丽亚最近想了很多。她姐姐今年年初死了。几个星期前,她收到了一张在学校里时的老朋友寄来的明信片,得知她们一起玩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不久前因为癌症不治去世了。
“吉尔上周走了。我们几个人里她走得最早了!”这句话隐隐地透出种没来由的得意之情。格洛丽亚今年五十九岁,她不知道谁会是她们中最后一个走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场比赛。
“女警察。”帕姆兴奋起来。
救护车缓缓地在人群中驶过。队伍中的人们拖着脚步前进了相当远的距离,她们终于可以看到警车了。一名女警察朝人群喊叫着,让他们不要进入犯罪现场,呆在原地等待警察就此“事件”对他们进行问讯。根本没用,人们还是一点点地向犯罪现场走去。
格洛丽亚在一个北方城市里长大。她的父亲拉里个性沉闷,却爱较真。他挨家挨户推销保险,而那些人家根本买不起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