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票来,发现一张票背后极为潦草地写着一行字:“你的车停在利斯路麦克贝特外面,谢谢。R。”
“我能直接进去吗?”他问道。第一位神情淡漠的女孩说:“不行,你得排队。”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谢谢。”他说。
没有人再理会他,也没人再看他一眼。于是他走过去排队。然后那个拿着棒球球棒的人就走出了他的本田车。
7
杰克森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数不清的苏格兰格呢裙店铺,终于沿着皇家一英里走到了城堡。
城堡高耸于火山岩之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法国的卡特尔城堡①。他买了入场券,走进了艾斯普拉纳德广场,广场两边用脚手架搭着高高的看台,是为爱丁堡军事演习准备的观众席——
①卡特尔城堡:旅行指南为法国朗格多克地区的一系列城堡所起的总名。
“军事演习有自己专用的售票厅。”朱莉娅不胜欣羡地对他说,那票子“就像撒着金粉”。
他们抵达爱丁堡不到几分钟光景,就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自称是个风笛手,杰克森却没见到风笛的影子)给了朱莉娅几张军事演习的赠票。她想把票子塞给杰克森,让他陪她去看,可是杰克森觉得,在夏季潮湿幽暗的夜里傻坐在看台上看两小时营地表演,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要知道这些表演跟真正的军队生活毫不相干。
“你别当它是军事演习啊,你就当它是戏剧表演好了。集合起来的风笛和鼓,”朱莉娅说着,念起了那个所谓的风笛手给她的节目单,“还有军队摩托特技队。高地舞者?还有,哦,看哪,‘俄罗斯哥萨克舞者’。听上去很有意思,不是吗?”
“不。”杰克森无法想象朱莉娅演的戏也能有个售票厅出票,不管是哪种类型的售票厅,他就是不能相信真会有人付钱去看《寻找格陵兰的赤道》。
城堡不过是一堆粗粝的建筑物。远看像个美丽的苏格兰童话,及至身入其中,仿佛生闷气般怒视着游人的墙体所围住的,只是阴暗潮湿的气氛与劫数难逃的命运。(他父亲所喜爱的大概是这样的爱丁堡。)它不像是大兴土木建造出来的成果,倒像是年深日远疯长出来的野兽,修琢平整的石块同那片犬牙参差的玄武岩石融合无间,沾满了悠长的历史中飞溅来的血迹。杰克森买了本游客指南,没有带音频导游设备。他讨厌那些四平八稳的女人声音(总是女人)刻板地重复着经过压缩的信息。这会让他想到他的车载导航系统发出的那个声音(“简”)。他也试过换别的声音来听,不过那些声音更让他受不了:法国的声音太性感,美国的声音太美国,意大利的呢,就算他能听懂,他也没办法相信一个说着意大利语的声音能告诉他怎么开车。因此,最后他总还是调回到简的声音,那个平静地坚持着自己观点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倒像是他老婆还在他车里一样。是前妻。
他把朱莉娅的相机带来了,靠在女墙边照了几张风景照。朱莉娅从不拍风景照,她说没有人的照片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站到了一点钟大炮边上,请一个日本旅行团里的游客帮他拍张照片。
那些日本人好像觉得这很有趣,嬉笑着跑过来摆着姿势同他合照,拍完照后马上像鱼群一般跟着他们的导游离开了。
朱莉娅总能咧开嘴冲着照相机笑,好像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有些人可以,有些人做不到。杰克森常常会显得横眉立目。也许并不只是在照相的时候。朱莉娅有一次告诉他,他的“行为举止有点让人害怕”,这种对他的看法让他自己也有点害怕。刚才跟日本人拍照的时候,他努力想要做出友善的表情。杰克森对他们产生过一霎时的嫉妒。成为集体中的一员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个独行侠,可他觉得自己最舒坦的时候恐怕还是待在体制内部的时候,军队或者是警署。杰克森觉得大家都过于强调个人了。
他在咖啡厅外面找了张桌子,点了茶和蛋糕,柠檬罂粟籽的那种蛋糕。那蛋糕撒满了罂粟籽,像是散布着无数的昆虫卵,他几乎没怎么动。朱莉娅认为,要是出游之余不来点茶和蛋糕,那么这次出游就是不完整的。他知道朱莉娅对所有事情的看法。要是去参加那种情侣问答比赛,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能答得头头是道。可是他的喜好和憎厌,她又能答对多少呢,说老实话,他还真不知道。
一点钟大炮还未鸣响,周遭先响起了兴奋的低语声。有人说,爱丁堡市民太过吝啬,他们觉得半天十二响的加农炮太贵了,于是就在一点钟的时候放一炮来虚应故事。杰克森很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苏格兰人悭吝的名声是实有其事吗?他身上有一半的苏格兰血统(尽管他对此毫无感觉),而他倾向于认为自己在银钱问题上一向是慷慨的,即使是在囊中羞涩的时候。现在他有了点钱,他更是乐意到处撒钱——给朱莉娅添一副钻石耳环,给非洲某地的村庄置一群奶牛。如今,人们还可以在互联网上选择慈善项目然后付款,这就跟在乐购网站的虚拟货架上选购商品一样简单,山羊啊,小鸡啊,都可以放进“购物篮”,同一袋糖、一罐豆子没什么差别。
自打他继承下那笔钱,他就明白他得想办法花掉它们,这样良心才不会不安——这是他身上新教徒的一面,内心的声音会对他说,非苦而得,得亦无乐。这也是朱莉娅让他佩服的地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但是朱莉娅并不是没有受过苦,她受过的苦比他还多。他们都有个姐妹被人谋杀,都从小失去了母亲,杰克森的哥哥跟朱莉娅的大姐都选择了自杀这条路。厄运连连。
这种事情你不太愿意去跟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你境遇悲惨可能还会惹来麻烦。而朱莉娅的好处就是,她的家庭背景比他更糟。他们是一对奇异的丧亲佳偶。杰克森和朱莉娅曾经并肩站在警署的停尸间里,凝视着朱莉娅失踪了许久的妹妹奥莉维娅那细弱的枯骨。心灵就是这样蒙上阴影的。杰克森有点害怕,也许正是因为他们都了解失去的感受,他们才成了真正的心灵伴侣。他担心这样的感情可能不太健康,然而这种内心哀恸的共鸣确实要比其他任何伴侣拥有的感情基础更为强韧,别人所有的可能不过是对于滑雪或是泰国美食的共同爱好,诸如此类。
“伴侣吗?”当他说出差不多意思的话时,朱莉娅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这么看我们俩的关系吗?”
“难道你不是吗?”他说,蓦地觉得有些害怕。而她笑了,说道:“我当然也是。”她弄乱了自己的一头卷发,头上的发卷于是像弹簧一样开始忽长忽短地跳动着。他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这通常说明朱莉娅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不觉得我们是伴侣吗?”
“我觉得我们就是我和你,”朱莉娅说,“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整体。”朱莉娅让杰克森喜欢的一点是她很独立,朱莉娅让杰克森不喜欢的一点也是她很独立。她在伦敦过着自己的生活,杰克森会过去看她,她也会到他比利牛斯山下的家来住上一段时间。她过来的时候,他们会在巨大的石质壁炉里架起原木生火,喝很多酒,做很多爱,说着要养一条大白熊的话(主要是朱莉娅在说)。有时他们也一起去巴黎,他们非常喜欢巴黎,但她总会回伦敦去。
“我就像你的罗马假日。”杰克森抱怨说。
朱莉娅说:“可这样很好,不是吗?”为了庆祝朱莉娅四月里的生日,杰克森带她去了威尼斯,住在西普里阿尼酒店。他们俩最后都发现,不管是享受威尼斯还是享受西普里阿尼酒店,一整个星期的时间实在长得有点教人吃不消,更别说是同时享受两者了。朱莉娅说,这就像找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然后除此之外一概不食,最后“最热望的反而成了最倒胃口的”。
杰克森觉得她这话可能是引用了某个剧本里的台词,她经常这么做,可他总是猜不到她引的是哪个剧本。
“我压根儿就不爱吃甜食。”他嚷嚷着说。
“那么,就算人生不是一盒巧克力也无所谓了,对吧?①”她说。
这回他知道她引的是哪出了。
①取意自美国影片《阿甘正传》中的台词“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他讨厌那部片子。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沿着大运河行进的水上巴士上。行到安康圣母圣殿面前的时候,杰克森给朱莉娅拍了张照。不管去哪里,都是身在景中,巨大的舞台,连绵不绝的布景,同朱莉娅真是再搭也没有了。
朱莉娅生日当天,杰克森带着她乘坐贡多拉在夜间“漫游”——几乎每个来到威尼斯的游客都会这样漫游一下子。
“他不会唱起来吧,会吗?”他们舒适地坐到红色天鹅绒座椅上时,朱莉娅轻声问道。
“但愿他不要唱,”杰克森说,“唱歌肯定要另外收钱的。”船夫穿着件条纹背心,戴着顶硬草帽,活脱脱地就是旅行杂志里老掉牙的经典形象,杰克森继而想到了在剑桥水中滑行的方头平底船。
“以前”的时候,他住在剑桥。朱莉娅在剑桥长大,他自己的女儿现在也正在那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