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完全闷声不响,真是让人费解。
急诊室的顾问医师告诉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心脏因为“超负荷”运作而停止跳动了。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停滞”了很长时间,所以他现在进入了假死状态,他或许能够恢复过来,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我们认为,”顾问医师对格洛丽亚说,“一百个男人里大概有一个会在性交时死去。
男人与妻子做爱时的脉搏是每分钟90下,与情人做爱时能够达到160。”
“那跟应召女郎呢?”格洛丽亚问道。
“哦,那可就乐翻天了,我想,”顾问医师兴致勃勃地说,“当然啦,要是他那时候没有被绑起来,那他还可能恢复得更快些。”
“绑起来?”
“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想要把他救醒,她好像是那种相当有创意的人。”
“绑起来?”格洛丽亚发现顾问医师口中那个相当有创意的应召女郎,那个拥有小丑一样名字的乔乔,依然无所事事地坐在急诊室的候诊区。她真名似乎叫做塔蒂亚娜。
“我是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说。
“你好,格洛丽亚。”塔蒂亚娜说,过于熟滑的“洛”字让她本是打招呼的话语听起来稍稍有些邪恶,像是出自詹姆斯·邦德电影里的女反派之口。
“我是他妻子。”为免她混淆,格洛丽亚又说。
“我知道。格雷厄姆谈起过你。”格洛丽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格雷厄姆与应召女郎交易的哪个阶段。之前,之后——还是同步?“不是同步,”塔蒂亚娜说,“他做的时候说不了话。”她抬起了自己极富表现力的眉毛,来回答格洛丽亚无声的提问。
“嘴巴会被塞起来。”她最后说。
“嘴巴被塞起来?”在医院的咖啡厅里,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丹麦酥皮面包,格洛丽亚低声问塔蒂亚娜。格洛丽亚是第一次到新皇家医院来,这家医院感觉上跟个超市没什么区别,这让她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为了不至于尖叫。”塔蒂亚娜轻描淡写地说。
她将葡萄干面包卷的长卷打开,小心地啃咬着,那样子让格洛丽亚想起了自家花园里的松鼠。
格洛丽亚皱着眉头,她试着想象一个人要怎么被绑在阿佩克思旅馆的床上。根本不可能,不是吗?(没有床柱啊。)
“他会跟你说些什么,”她问,“在他说得了话的时候?”
塔蒂亚娜耸耸肩:“这个那个的。”
格洛丽亚问她:“你从哪儿来?”
塔蒂亚娜说:“托尔克罗斯①。”
①爱丁堡西南市区主要的道路交叉口,周围地区因之亦命名为“托尔克罗斯”。
格洛丽亚说:“不是,我是说你原来从哪儿来的。”
那女孩用猫一样的绿眼珠看着她,然后说道:“从俄罗斯来,我是俄罗斯人。”
格洛丽亚有一瞬看到了无边无际细瘦枝干织成的白桦林,看到了异国他乡烟雾缭绕的咖啡小屋的内景,虽然她觉得这女孩的家更可能是在某些荒凉得可怕的郊县中的某幢混凝土高层建筑里。
她穿着背心和牛仔裤,这肯定不是她工作时穿的衣服。
“不是啊,”她说,“道具在这里。”她指的是随身带着的大包里的东西。格洛丽亚似乎看到了搭扣、皮革和束身衣,这种束身衣有一瞬奇异地以她母亲曾经穿过的肉粉色的坎普牌矫正束身衣的形象出现在她脑中。
“他喜欢低声下气地听人使唤,”塔蒂亚娜打着呵欠说,“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这样。格雷厄姆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一样的。Idyots①。”他的朋友们?
①即俄文Идиот,白痴。
“老天哪。”她想到了帕姆的丈夫默多。她想到,当帕姆轻轻按着她那辆崭新的奥迪A8的喇叭在城里转悠,去赴桥牌会,去健身房锻炼,去Plaisir du Chocolat①喝下午茶,与此同时,默多却正在——怎么说呢?格洛丽亚不敢想下去。
①Plaisir du Chocolat:法文,巧克力的喜悦。爱丁堡一家著名的喝下午茶的甜品店。
格洛丽亚叹了口气。这就是格雷厄姆真正想要的吗?不是温德摩尔或者乡村休闲①的衣服,不是平庸至极的铜扣子,而是一个小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女人把他像火鸡那样捆扎起来吗?从没想过的事情这样突然间出现在眼前,她居然也不觉得特别惊讶,这真是奇怪。
①温德摩尔、乡村休闲,都是英国女装的牌子。
格洛丽亚注意到塔蒂亚娜两耳上都挂着小小的金色十字架。她信教吗?俄罗斯人现在不信仰共产主义改信宗教了吗?这没法问,没人会这么问。除非不是在英国。在毛里求斯度假的时候,有个司机从机场载他们去旅馆,他问过格洛丽亚:“你祈祷吗?”就这样问,距离他们拦下他的车,他把他们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才不过五分钟的样子。
“有时候。”她回答说。
这不是实情,不过她感觉得到,要是知道她不信上帝,他一定会相当失望的。
格洛丽亚从没明白过,为什么有人会将致人死命的刑具作为饰品戴在身上。那干脆戴个绞索和断头台算了。所幸塔蒂亚娜的耳环只是两个十字架,没有一对奄奄一息的耶稣基督在上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可是这对十字架就不会惹她的顾客讨厌吗?她的父亲,塔蒂亚娜忽然主动说起,是个“伟大的小丑”。(所以她的别名总算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命名的原因。)她说,西欧的人们把小丑当成是“打打闹闹的傻瓜”,而俄罗斯人觉得他们是“存在主义的艺术家”。她蓦地被一种斯洛伐克式的忧伤攫住了,弯下身去拿了块口香糖递给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谢绝了她的好意。
“那么俄罗斯的小丑不滑稽吗?”格洛丽亚问道,她正从医院走廊里的一台自动取款机上取走500英镑。六个月来,格洛丽亚每天都会从自动取款机上取500英镑现金。她把钱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然后放进她的衣柜里,到现在已经积有7万2千英镑,都是20英镑的纸币。
这些钱占的地方倒是出奇得小。格洛丽亚不知道一百万纸币会占多少地方。格洛丽亚喜欢现金,触手可及的实打实的钱。格雷厄姆也喜欢现金。
格雷厄姆对现金的喜欢要更多一点,他让大笔大笔的现金涌进哈特之家的账户里洗个澡,然后干净无瑕地走出来。格雷厄姆已经尽量不用老办法了(自助投币式洗衣店和太阳浴房①),不过他的朋友默多还坚持那么做。帕姆身上穿的简·缪尔和巴伦泰的羊绒制品其实是用“滑稽的钱②”买的,她似乎幸运地对此一无所知。你无知并不等于你就是无辜的。
①为顾客提供晒太阳设备的商店,顾客可以躺在装满了灯管的圆柱体里享受紫外线的照射以便得到更深的肤色。
②雷·库尼编写过同名闹剧,1994年首演于伦敦的丘吉尔剧场,获得巨大成功,之后在伦敦西区连演两年。2006年被改变为电影。该剧围绕着主人公错拿的公文包里的巨额现钞展开,那是无数张使用过的50英镑纸币,一看而知是用于非法目的的钱。此处“滑稽的钱”指的就是非法的钱。
格洛丽亚将取款机里拿出的钱分给了塔蒂亚娜一些,自己留下了其余的。不管怎么说,她们俩都在用某种方式赚格雷厄姆的钱。七十年代的女人们曾经要求“家务薪酬”,做爱薪酬似乎更能说得通。毕竟,不管你愿不愿意,家务总是要做的,而做爱则是可做可不做的。
“哦不,我不跟他们做爱。”塔蒂亚娜说着笑了起来,好像这是她听过的最可笑的事,“我不是idyot,格洛丽亚。”
“可他们付你钱,对吧?”
“当然。我做他们的生意。生意无处不在。”塔蒂亚娜摩擦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做着全世界统一的表示钱的肢体动作。
“那到底……他们为什么付你钱呢?”
“我甩巴掌打他们,把他们捆起来,揍他们。
我下命令,让他们做一些事情。”
“做什么事情?”
“你懂的。”
“不懂,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来。”
“低声下气地伺候我,在地上爬,然后像狗一样吃东西。”
“没什么有用的事吗,比如用吸尘器打扫屋子?”天晓得——这么多年了,格洛丽亚其实可以打着格雷厄姆的屁股,让他像狗一样吃东西,然后靠这些赚到钱!“在俄罗斯的时候,我在银行工作。”塔蒂亚娜幽秘地说道,好像银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地点。
“在俄罗斯的时候,我总是很饿。”她的表情非常生动,格洛丽亚发现之后想着,不知道这同她当小丑的父亲是不是有关系。
作为收到现金的回报,塔蒂亚娜可能是从她的文胸里面的某处摸出了一张粉红色的小卡片,在背后写上了一个手机号码和“找乔乔”三个字,递给了格洛丽亚。卡片的正面印着黑色的文字:“费我思①——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最后的惊叹号让人觉得,这家费我思公司的业务好像是为孩子们的派对装饰气球、安排表演人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