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像黑暗中的烟火一样在她脑中炸开。他不会游泳。皮克林不会游泳。他在墨西哥湾边上有套房子,却不会游泳。然而,这也说得通。皮克林在弗米利恩岛的活动都局限在室内。
她翻滚着离开他身边,他却没有做出试图抓住她的反应。他坐在齐胸的海水中,由于暴风雨的影响,海浪仍然很疾,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挣扎着站起身来并努力在他从未学会如何应对的介质中呼吸这件事上。
如果愿意浪费自己的呼吸,埃姆本可以对他说几句。她会说,要是我早知道你不会游泳,我们就能早点结束。那可怜的人就不会送命了。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涉水向前,伸出手,抓住他。
“不!”他大叫一声,双手慌乱地击打她。他两手空空——肯定是摔倒的时候把剪刀掉了——而且惊慌失措,甚至忘了握拳。
“不,不要!放开我,婊子!”
埃姆没有放手,反而把他往更深处拽去。如果不那么恐慌的话,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挣脱她,但他就是无法做到。这时,她意识到他很可能不只是不会游泳,还说不定有某种病态性的恐惧。
什么人明明恐水还要在海湾买套房子?不是疯子是什么?
这让她真的笑了出来,尽管他还在不停地打她,疯狂挥动的双手先是拍在她的右脸,接着又重重地打在她半边脑袋上。奔涌过来的绿色海水灌进她的嘴里,她扑地吐出来,又继续把他往深处拽。此时来了一个大浪——平缓的,如玻璃般,只有顶部的泡沫开始炸裂——于是她把他的脸朝着浪头,推了进去。他的尖叫变成了窒息的汩汩声,身体埋入浪中后,连那个声音也消失了。他在她手下又扭又跳,死命挣扎。大浪盖过了她的身体时,她屏住呼吸。
一时间,两人都被水淹没,她看见他的脸拧成了一张混杂着惊骇和恐惧的白色面具,非人般扭曲,也许这才算还原了他的本来面目。绿色的水中,星河般的沙砾将他俩隔开,一条看不清形状的小鱼忽上忽下地游过。皮克林的眼球从眼窝中突了出来,短发在水波中漂荡。这就是她看到的。她密切地观察着,直到银色的水泡从鼻子里冒出来。当漂荡的头发改变了方向,由佛罗里达转向德克萨斯时,她用尽全力将他一推,放开了手。然后,她脚蹬住铺满沙的水底,往上一窜。
她升人了明亮的空气中,大口喘着气。她贪婪地呼吸着,同时一步步向后退。即使离岸很近,在水中行走也不容易。退潮的海浪冲刷着她的臀部和两腿问,势头堪比回头浪。这样看来,浪头还会把他推得更远。更远处浪更大,就算是游泳高手也没有多少生机,除非他埋头朝旁边游,慢慢迂回才能绕回安全地带。
她艰难地迈着步子,突然失去了平衡,跌坐下来,又一个浪头把她浇透。这感觉好极了。凉爽,而且感觉好极了。自从艾米夭折后,她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事实上,比好还要好;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疼,她明白自己又哭了,但她觉得很神圣。
埃姆挣扎着站起来,T恤滴着水,粘在她身上。她看到某个蓝色的东西漂走了,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东西,才意识到她的短裤掉了。
“没关系,反正也坏了,”她说。向海滩往回走时,她笑了出来。水先是没到膝盖,再是小腿,最后,只有她的脚浸在水里。她可以这样站很长时间。冰冷的海水几乎使脚跟的灼烧感消失了,她据此断定盐对伤口有好处。是不是有人说过,人类的嘴巴是世界上最容易滋生细菌的地方呢?
“是的,”她依然笑着,“但到底是谁——”
这时,皮克林尖叫着浮出水面。他现在距岸二十五英尺,疯狂地挥舞着双手。
“救救我!”他大叫,“我不会游泳!”
“我知道。”埃姆说。她向他挥手,祝他一路平安。“而且你说不定会碰到鲨鱼。德凯·霍利斯上周告诉我鲨鱼在活动。”
“救——”一个浪头淹埋了他。埃姆本以为他不会再浮出来,但事实相反。他现在离岸三十英尺。至少三十。“——命!求求你!”
他的活力让人吃惊,特别是考虑到他现在的做法——两条胳膊拼命拍水,好像他能像海鸥一样飞走似的——只能火上浇油,但他离岸越来越远,而海滩上没有任何人能救他。
没有人,除了她。
虽然确信他绝无可能回来,她还是跛着脚走到那堆烧剩下的篝火旁,捡了最大的一根残木。然后,她站在那里,看着海面,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
12
我觉得我宁肯那样想。
他支撑了很长时间,她无法准确知晓到底多久,因为表被他拿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尖叫。接着,他就只剩下暗红色艾索德球衫上的一个小白点和一对想要飞起来的胳膊。再然后,他突然消失了。她本以为还会再一次看到他的一条胳膊,像潜望镜般浮上来,挥动几下,但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不见了。她竟然有些失望。稍后,她会变成原来的自己——或许是更善良一些的自己——但现在,她只想看到他继续受折磨。她想让他在恐惧中死亡,慢慢地。为了妮可和妮可之前可能存在的所有的侄女们。
我现在也算其中一个吗?
或许从某个角度来说她是。最后一个。拼尽全力奔跑的那个。活下来的那个。她在篝火灰堆的旁边坐下,扔掉手里烧焦的断木。话说回来,那段木头本来也就不会有什么杀伤力;很可能打第一下时就会像画家手中的炭棒一样碎掉。太阳的红色越来越深,点燃了西边的地平线。很快,地平线上就会烧起火来。
她想到了亨利。她想到了艾米。什么都没有了,但曾经拥有过那像海滩上的双层彩虹般美丽的东西,知道自己拥有过,并还能记得起,就已经很好了。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很快,她就要站起来,走回小草屋,给他打个电话。但现在不。还不到时候。现在,只要坐在这里,脚埋进沙里,用疼痛的胳膊抱住膝盖,就够了。
海浪又涌了过来。不管是她撕坏了的蓝色短裤还是皮克林的红色高尔夫球衫都不见踪迹。大海把它们都收走了。他淹死了吗?她认为那是最有可能的结果。然而,他下沉得那么突然,连最后的挥手都没有……
“说不定是什么东西把他拖下去了,”她对着渐暗的天色说,“我觉得,我宁肯那样想。上帝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人,亲爱的,”父亲的声音响起,“仅此而已。”她觉得父亲说的是对的,答案就这么简单。
若是在恐怖电影中,皮克林会再露一次面:要么咆哮着钻出海浪,要么就会在她卧室的衣柜里等着;等她回到家,就会看到浑身滴水但仍然活蹦乱跳的他。然而,这不是恐怖电影,而是她的生活,她平凡的生活。她会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从跛着脚长途跋涉,回到那栋门前草地上有个戴红帽的侏儒塑像的房子开始。她会从塑像下的苏克里兹润喉糖盒子里取出钥匙。她会使用那栋房子和里面的电话。她会给父亲打电话。然后是警察。稍后,她想,她会给亨利打电话。她猜想亨利仍然有权知道自己一切平安,尽管他不会永远拥有这个权利。也或者,她猜想,他根本不想要。
海湾,三只鹧鸪俯冲下来,在海面轻轻一掠,重又飞起,向下观望。她屏住呼吸,看着它们在橘红色的空气中达到完美的平衡。她的脸——上帝仁慈,她并不知道——和那个本可能活下来、也喜欢爬树的孩子一模一样,那三只鸟收起翅膀,一起扎进水里。埃米莉鼓起掌来,尽管这弄得她肿胀的右手腕很疼。
她哭着喊:“嗨,鹧鸪!”
然后,她用胳膊擦擦眼睛,把头发捋到脑后,站起身来,踏上了回家的路。
哈维的梦
珍妮特从水池边转过身来。嘭,转眼间,与她结婚三十年的丈夫就已经坐在了厨房的餐桌边。他穿着白T恤和大狗牌拳击短裤,正盯着她看。
越来越多的周六早上,她会发现这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华尔街成功人土穿成这副样子,坐在这个地方:耷拉着肩膀,眼神呆滞,两颊发白,乳头在T恤下方隐约可见,后脑勺的头发立着,活像《小淘气》①(①由佩内洛普·斯皮瑞斯执导的美国喜剧片,于一九九四年上映。阿尔发发是其中的男主角。)里阿尔发发的衰老愚蠢版。珍妮特和她的朋友汉娜最近常讲些老年痴呆的故事吓唬对方——就像在朋友家过夜的小女孩讲鬼故事一样——谁认不出自己的老婆了,谁记不得孩子的名字了等等。
然而她并不相信,这些周六早晨静悄悄的露面真的和早期老年痴呆有任何关系;在任何一个工作日的早上,哈维·史蒂文斯都精神抖擞,六点四十五分准时离开家门。穿上他最好的西装,这个六十岁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岁——好吧,五十四——还可以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
不,她想,他只是在练习变老,而她讨厌这一点。她害怕,等他退休了,每天都会是这样,至少直到她递给他一杯橙汁,问他——肯定是用她也控制不了的越来越不耐烦的口气——是想要麦片粥还是吐司。她害怕,只要她一转身,就会看到他坐在清晨过于明亮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