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做的是教她们怎样从树上跳下来。然后,她们练习了近一个小时。
真是酷极了的一天。
跳出去时,埃米莉看到窗户离下面铺了石板的露台还有相当距离。也许只有十英尺,但当她裹着撕裂了的床单往下跳时,那高度看上去足有二十五。甚至五十。
放松你的膝盖,十六七年前,在那个爬树的夏天,也被称为白鼻子的夏天,鲁斯蒂曾经这样告诉她们。不要让它们承受冲撞。如果坠落点离地不是太远,十有八九会是膝盖承担冲撞,可那样的话你会骨折。屁股,腿,或是脚踝,最有可能是脚踝。记住,重力是万物之母。向她屈服。让她拥抱你。放松你的膝盖,然后屈身,翻滚。
碰到西班牙风格的红色石板的一瞬间,埃姆放松了她的膝盖。与此同时,她肩膀一歪,把全身的重量甩向左边,低下头,打了个滚。不疼——没有即刻出现的疼痛——但巨大的震动传遍了全身。她的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空旷的井筒,被人往里丢了一件巨大而沉重的家具,但她仍然保持姿势,不让脑袋撞到石板上。她觉得自己没有摔断腿,不过这一点也只有等站起来才能确定。
她撞到一张金属材质的花园桌上,力道很大,把它撞翻了。然后她忐忑地试着站起来,不知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得住。幸而,她成功了。她抬起头,看见皮克林从破碎的玻璃窗里往外张望。他挥舞着手中的厨刀,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停下!”他喊道,“站在原地,不许动!”
想得美,埃姆心里说。这个下午最后的雨滴已经变成了雾,让她扬起的脸庞布满露珠。好像天堂。她朝他竖起中指,并摇晃了几下以示强调。
皮克林咆哮着:“收起你的手,敢骂我,你这婊子!”说着把刀朝她扔过来。刀甚至都没靠近她,便啪的一声摔在石板上,又蹦落到煤气烤肉架下,刀刃和柄分开,成了两截。她再次抬起头时,窗户空了。
父亲的声音告诉她皮克林来了,但她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这点。她走到露台边——步履轻松,没有跛脚,她猜想可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朝下看看。三英尺之下就是沙和海燕麦。比起她刚刚成功跳跃的高度而言,这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了。再过去就是海滩,她晨跑过无数次的地方。
她朝另一边公路所在的方向看去,立刻意识到那个方向是没什么指望的,那边丑陋的水泥墙太高了,况且皮克林正追过来。毫无疑问,他正追过来。
她用一只手撑住装饰性的砖墙,跳到了沙地上。海燕麦蹭得她大腿发痒,她拉住破烂的短裤,急于穿越碉堡和海滩之间的沙丘,边跑边不停地回头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突然,皮克林从后门冲出来,叫嚷着让她待在原地。他脱掉了黄雨衣,手里又拿了把利器。他一边在通往露台的小径上狂奔,一边挥舞着左手的利器。她看不清是什么,也不想看清。她不想离他那么近。
她能跑过他。不知为何,她从他的步态感觉到,他的速度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慢下来,不管他有多么疯狂,或是害怕被揭发的心理有多么强烈。
她想:好像我一直以来就是为了今天而训练的。
然而,到达海滩时,她差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差点往南跑,那样的话,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就会到达弗米利恩岛的尽头。当然,到那儿之后,她可以朝吊桥的门房求救(她会扯破喉咙喊救命),但如果皮克林对德凯·霍利斯做了什么——她担心事实就是如此——她就惨了。或许会有过路船只开过,她可以呼喊,但皮克林不会对此有所顾忌;此时,即使让他在无线电音乐厅的舞台上当众捅死她,估计他也愿意。
于是,她转而向北,从这里到小草屋是约两英里的空阔海滩。她蹬掉脚上的鞋,跑了起来。
10
她没意料到的是美感。
这不是她第一次于下午的暴雨之后在海滩上跑步。潮气在脸上和胳膊上堆积的感觉很熟悉,还有高涨的海浪声(正是涨潮时分,沙滩只剩下窄窄一条)和浓烈的味道:咸味、海草、花朵,甚至还有潮湿的木头。她本以为体会到的只能是恐惧——她认为身处险境正拼力一搏的人们会感到恐惧,尽管那危险通常(但并不总是)会被化解。她没意料到的是美感。
自海湾起了雾。海水是幽暗的绿色,海浪一层层向岸边涌来。鱼儿肯定在逃亡,因为有一群鹧鸪正在大快朵颐。她目力所见只是些投射的阴影,折翅而立或在水面啄食。近处几只立于海面、上下起伏的鹧鸪看上去像假鸟一样,却在注视着她。左边,太阳像个橙黄色的小硬币,无精打采地朝这边看着。
她担心自己的小腿会再次抽筋——那样的话,她就完了。但它应该已经习惯了,它足够柔软,虽然有点过热。比起小腿,更让人担忧的是后腰,每跑三四步就会刺痛,二十几步过去必定更厉害地发作一下。她心里默默地跟它说话,哄它,许诺它等一切结束、她身后野兽般的疯子被顺利关进科利尔县的监狱后,她会给它泡热水澡并指压按摩。似乎有点作用。要么是她的劝诱生效了,要么就是跑步本身就是一种按摩。她有理由相信后者。
皮克林又吼了两次让她停下,随后再没出声,全力追逐。她回头看了一次,判断他在大约七十码之后。雾气弥漫,将近傍晚,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那件红色的艾索德球衫。第二次回头时,他的身影变清晰了一些,她能看见那条沾了血迹的卡其短裤。五十码。可他在大喘气。很好。大喘气就好。
埃米莉跳过一根冲到岸边的浮木,短裤滑了下来,差点把她绊倒。她气急败坏地把它提上来,满心希望能有根抽绳让她把短裤拉紧,哪怕用牙咬住都行。
身后又传来一声喊叫,她觉得叫声里除了愤怒,还有恐惧,听上去就好像皮克林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次不能如愿了。她怀着希望冒险回头去看。希望没有落空,皮克林被刚刚她跳过的那段浮木绊倒,跪在了地上,新武器掉在身前,在沙地上形成了一个X。看来是剪刀了。厨用剪刀。那种用来剪断软硬骨头的大剪刀。他抓起它,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埃米莉继续跑,隔一小会儿就稍微加速。这并非她的计划,但她也不认为这是她的身体在自作主张。身体和思维之间还有某种力量在干预。那部分的她现在想要掌控局面,埃姆听之任之。那部分想让她一点点加速,几乎是隐蔽的,以防身后的畜生意识到她在做什么。那部分想引诱皮克林加速以保持和她之间的距离,甚至稍微缩小差距。那部分想耗尽他的力气,累垮他。那部分想听到他喘粗气,呼吸困难。甚至咳嗽,如果他平时抽烟的话(似乎太过奢望了)。她会把自己放到超速挡里,她已拥有了超速挡,之前却极少使用;出于某种原因,使用那一挡总像是挑衅命运——就像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中插上蜡制的翅膀。然而,现在她别无选择。而若说她挑衅了命运,也是从她最初扭头朝碉堡铺了石板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开始的。
当我看见了她的头发,我又有什么选择?也许是命运挑衅了我。
她继续跑着,双脚在沙上留下了印记。
再次回头时,她看见皮克林离自己只有四十码。但四十码是没问题的,结合他涨红而吃力的脸色来看,四十码没有问题。
西边,就在头顶,云层以热带特有的迅疾速度裂开了缝,立刻将灰蒙蒙的雾气变成了炫目的白色,云中透出的缕缕阳光在沙滩上投下了点点斑驳。迈步问,埃姆就在一个光斑中进出;身处其中时,她感觉到潮湿的热力,而重新进入雾中时,温度又马上下降了,就像冷天经过开着门的自助洗衣房。在她的前方,天空露出了朦胧的蓝色,像是一只猫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蓝色的上方跃出了两道彩虹,每一道的颜色都耀眼而分明。彩虹的西端穿人已不甚完整的雾障,投入了海水;朝大陆弯曲的一端则消失在棕榈树和蜡白色的马鞭草中。
她的右脚在左脚踝上磕了一下,身体往前一栽,差点摔倒,踉跄了几步才恢复平衡。但现在,他离她只有三十码了,三十码就太危险了。没有时间看彩虹了。再不干正事,那恐怕就是她这辈子看到的最后的彩虹了。
就在再次抬头向前时,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及脚踝深的海水里,正盯着他俩。他只穿了一条毛边棉布短裤,脖子上搭了一条浸湿过的红毛巾,皮肤是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则是黑色,个头不高,体格却十分结实。他从水里走出来,她看出了他脸上关注的表情。噢,感谢上帝,她能看出他的关注。
“救命!”她大叫,“救救我!”
关注的表情加深了。
“Senora? Que ha pasado? Que es lo queva mal?①”
①西班牙语,意为“夫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会一点西班牙语——只言片语而已——可听到他的声音后,就那一点也从她的脑子里跑掉了。不过没关系。几乎可以确定,他是某所大宅里的运动场看管员,借着下雨来海湾凉快一下。他也许没有绿卡,可救她的命并不需要绿卡。他是个男人,显然很强壮,而且不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