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前等待点单的人们排了四排。三个身穿白衬衫和红背心的侍者像耍手枪一样摇晃着调酒器。
这里拥挤得像谷仓一样——从喧闹的程度来看足有五百人——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会找不到薇拉。我的薇拉探测仪会发挥作用,他想。他绕过舞池的一角,不断避开旋转的牛仔小伙和牛仔姑娘们,以至于他自己看上去都像是在跳舞。
吧台和舞池过去,是一个由高背包厢组成的幽暗小厅。大多数包厢里都挤了四个人,通常都点了一两大罐饮品,他们的身影投射在镜子上,看上去有八人。只有一个包厢没有坐满。薇拉独自一人坐着。在李维斯牛仔、棉布短裙和珍珠扣衬衫中,她的高领印花长裙显得格格不入。她也没给自己点饮料或任何食物——她面前的桌子是空的。
起初,她并没有看见他。她在看人们跳舞。她面色红润,嘴角浮现深深的酒窝。尽管她看上去与周围环境相距十万八千里,他却最爱她这副样子,将要绽放笑容的薇拉的样子。
“嗨,大卫,”她对在她身边悄然落座的大卫说,“我本来就希望你能来呢。我想你会的。乐队是不是很棒?太吵了!”
她几乎要叫喊起来才能让大卫听清她的话,但他看出她喜欢这样。自从打招呼时看过他一眼后,她就一直看着跳舞的人们了。
“他们很棒。”他说。是的,他们的确很棒。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回应音乐,尽管他又重新开始焦虑了。既然如今他真的找到了她,他便担心会错过接他们的火车了。“领唱听上去像巴克·欧文斯。”
“是吗?”她微笑着看看他,“谁是巴克·欧文斯?”
“无关紧要。我们应该回车站了。除非你想在这里再待上一天。”
“这里也没有那么糟啊。我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哇哦,小心点!”
一个玻璃杯飞过舞池,在灯光下短暂地折射出绿色和金色,然后就在视线外的某处碎裂了。有人欢呼,有人鼓掌——薇拉也在鼓掌——但大卫看到T恤上写着安保二字的两个大块头朝刚刚飞行物着陆的地方走去。
“这是个十一点前能在停车场里看到四场斗殴的地方,”大卫说,“而且关门前常有人请所有人喝一杯。”
她笑了起来,用手比划成手枪的样子指着他:“好极了!我想看!”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如果到了旧金山你还想泡吧,我陪你。我保证。”
她撅着下嘴唇,把浅金色的头发甩到脑后,说:“那不一样。不一样,你知道的。在旧金山,人们很可能会喝……我也不知道……养生啤酒。”
她的话让他忍俊不禁。想到投行人都可以改名为驱狼者,养生啤酒这个说法倒也挺有趣的。但笑声之下,他仍然焦虑;事实上,是否正因为焦虑,他才笑得这么起劲?
“我们休息一下,马上回来,”领唱擦了擦额头,“趁现在开怀畅饮吧,记住——我是汤尼·维拉诺,我们是脱轨器乐队。”
“这是提示我们该穿上水晶鞋告别了,”
大卫说着拉起她的手。他往包厢外走去,可她没有跟上,也没有放开他的手,于是他只好又坐了下来,心里涌现出一阵恐慌。他觉得自己理解了鱼的感觉:意识到嘴上的鱼钩钩得死死的,绝对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被拖向岸边,百般拍打翻腾、垂死挣扎都是徒劳。她正看着他,还是那双狩猎者般冷静的蓝眼睛和深深的酒窝:将笑未笑的薇拉,他的未婚妻,她在早上读小说,晚上读诗歌,认为电视新闻都是……她是怎么说的来着?过眼云烟。
“看看我们。”她说着把头扭开了。
他看着左边装了镜子的墙面。在镜中,他看到了一对来自东海岸、如今被困在怀俄明州的俊男靓女。穿着印花长裙的薇拉看上去比他好看,但他觉得不管穿什么,恐怕都会是这样。他扬起眉毛,把视线从镜子转向了真实的薇拉。
“不,再看看。”她说。酒窝还在嘴角挂着,但她神色肃然——起码,是在这个狂欢的氛围中能摆出的最严肃的表情,“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
他差点脱口而出,你对我说过无数话,所有我都记得。然而,这个爱意绵绵的回答虽然甜蜜,却没有意义。而且,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抬头再看。这次,他真正地用心去看,发现镜子里空无一人。他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薇拉……可不知为什么,在心里的某处,他其实并不惊讶。
“你难道就没纳闷过,为什么在有酒有音乐的地方,我这样一个外表还说得过去的女人会独坐一隅?”
他摇摇头。他没有。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有纳闷过,起码是到现在为止。比如,他上次进食或喝水是在什么时候,或者现在是什么时候,上一次白天是多久之前。他甚至都不确知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只知道,北方快车脱了轨,而如今,不知由于何种巧合,他们在这里听一支西部乡村乐队的演奏,乐队的名字叫——
“我踢了个啤酒罐,”他说,“来这儿的路上我踢了个啤酒罐。”
“没错,”她说,“而且第一次你在镜中看见了我们,不是吗?感知并不是一切,但感知和期望加在一起呢?”
她眨眨眼,朝他探过身去。亲吻他的脸颊时,她的胸部碰到了他的上臂,触感很美妙——绝对是鲜活的肉体之感。“可怜的大卫,很抱歉对你说这个。你能来是很勇敢的。事实上,我并没想到你会来。”
“我们要回去,告诉其他人。”
她双唇紧抿,片刻后终于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
头戴牛仔帽的两个男人领着两个身穿西部衬衫仔裤、头梳马尾、笑容满面的姑娘朝他们的包厢走了过来。靠近后,相同的困惑表情——严格说来,并不是恐惧——出现在了他们脸上,一行人继而转身朝吧台走去。他们能感觉到我们,大卫想。像把他们推走的冷风——这就是现在的我们。
“因为这是该做的。”
薇拉笑了,笑声有些疲倦:“你让我想起了过去在电视上卖燕麦粥的老头。”
“宝贝儿,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在等一趟能把他们接走的火车!”
“说不定真有呢!”他几乎被她语气中突如其来的残酷吓了一跳,“说不定就是他们一直歌唱的那辆福音火车,开往荣耀之地,不搭载赌徒和午夜游魂……”
“我可不认为美国铁路公司有开往天堂的专列,”他本想逗她发笑,可她只是低头看着双手,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算是阴沉,他突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们应该告诉他们的事情?有,对不对?”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去找麻烦,待在这儿不好吗?”那是气急败坏的语气吗?他认为是的。他不曾见过她这一面,想也没想过。“或许你有点缺乏远见,大卫,但至少你来了。为此,我爱你。”说完她又吻了他一下。
“我还遇上了一匹狼,”他说,“我拍拍手,把它吓跑了。我还考虑把名字改成驱狼者大卫呢。”
她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会儿,大卫想:看来直到我们都死了,我才有本事让我爱的女人吃惊。片刻,她仰倒在包厢厚厚的椅座上,放声大笑。恰巧路过的女招待砰的把整托盘的啤酒都掉到了地上,生气地咒骂了起来。
“驱狼者大卫!”薇拉叫道,“我想在床上这么叫你!哦,哦,驱狼者,大块头!体毛男!”
女招待瞪着地上冒泡的一片狼藉,仍然像个登岸的水手般骂骂咧咧。与此同时,她一直同那个空空的包厢保持相当的距离。大卫问:“你认为我们还能吗?我是说,还能做爱吗?”
薇拉擦擦笑出眼泪的眼角,说:“感知和期望,记得吗?合在一起,它们能移动大山。”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我仍然爱你,你仍然爱我。你爱我吗?”
“我是驱狼者吗?”他也问。他还能开玩笑,因为他的神经并不真的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越过她,看向镜子,在里面看到了他们俩。然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手中空无一物。接着,镜中的两个人都消失了。可仍然……他在呼吸,他能闻到啤酒、威土忌和香水的味道。
一个杂工不知从何处过来,帮助女招待清理地上的乱摊子。“我刚才就像猛地踏下台阶一样。”大卫听到她说。人在死后的世界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回去,”她说,“但有这么个好地方,我是不会在那个无聊的车站和那一帮无聊的人待在一起的。”
“好。”他答应。
“谁是巴克·欧文斯?”
“我会告诉你的,”大卫说,“还有罗伊·克拉克。但首先,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他们中的大多数我一点都不在乎,”她说,“可是亨利·兰德是个好人。还有他的妻子。”
“菲尔·帕尔默也不坏。”
她皱了皱鼻子说:“药罐菲尔。”
“你知道什么,薇拉?”
“你自己会看到的,如果你真的看的话。”
“如果你直接告诉我,不是更简单吗?”
显然,她并不这样想。她直起身体,直到大腿贴到桌子边缘,手向前指着:“看,乐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