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扑进他伸出的手臂中,感觉到他身上的水沾湿了她的皮肤和衣服。
“他疯了!”她冲着他的脸喊道。她能够这样做,是因为他俩个头几乎一样高。此时,一个西语单词及时钻进了她的脑子,一个在此种状况下非常宝贵的词,她想。
“Loco!Loco,loco!①”
①意为“疯狂”。
男人转过身,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
埃米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皮克林。皮克林咧嘴笑着,笑容很亲切,并带着歉意,就连短裤上的血迹和他肿胀的脸也没有削减笑容的说服力。最糟的是,剪刀完全不见踪迹。他的双手——包括曾被割伤、现在拇指和食指间血已凝固的右手——空无一物。”
“Es mi esposa。①”他说。他的口气也是抱歉的——有同样的说服力——和他的笑脸一样。即使他粗气连连,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对劲。
①意为“这是我的妻子”。
“No te preocupes. Ella tiene……①”他的西班牙语也说不下去了,或者这也只是表象。他摊开手,仍然笑着。
①意为“不要担心,她……”
“问题?她有问题?”
说西班牙语的男人一下子明白了,释然地说:“Problemas①?”
①意为“问题”。
“Si①。”皮克林赞同道。然后,他把一只手举到嘴边,做了一个从瓶子里喝水的动作。
①意为“是”。
“啊!”男人点点头。“Dreenk!①”
①意为“喝酒”。
“不!”埃姆惊叫着,她看出这个男人似乎要把她推向皮克林的怀抱,摆脱这个意想不到的problema和这位意想不到的夫人。她朝男人脸上哈了一口气证明自己没有喝酒。接着,灵光一闪,她指指自己肿胀的嘴唇。
“Loco!他做的!”
“不,她自己弄的,伙计,”皮克林说,
“好了吗?”
“好。”男人点点头,却并没有把埃米莉推向皮克林。他似乎无法断定。埃米莉又想起一个词,从某个儿童教育节目中学来的——很可能是和形影不离的蓓卡一起看的——当她没看《史努比》的时候。“Peligro。”她强迫自己不要叫喊。
疯狂的妻子们才叫喊。她盯住男人的眼睛。
“Peligro。他!Senor Peligro!①”
①意为“危险。危险先生。”
皮克林笑着伸手拉她。和他这么近距离(就像干草捆扎机突然长出了手),埃米莉恐慌极了,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推。皮克林本身还在喘着粗气,加上没有防备,虽然没摔倒,却往后跌了一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剪刀从他后腰的裤带间掉了下来。一时间,三个人都瞪着沙地上那个金属的X。只听见海浪单调的咆哮和雾气中传来的几声鸟叫。
11
她起身又跑了起来。
皮克林亲切的微笑——他一定向许多“侄女”展现过——再度浮现。“我可以解释,但我会的单词不够。完全合理的解释,知道吗?”他像人猿泰山般拍了拍胸膛,“不是Senor Loco,不是Senor Peligro,明白吗?”这话原本可能有效的。
然而,他接着指指埃姆,仍然微笑着,说:“Ella es boboperra。①”
①意为“她是个愚蠢的婊子。”
她不知道什么是bobo perra,但说这句话时,他的表情变了。主要是他的上嘴唇,先是皱起来,后又抬起,像一条狗吠叫时的样子。男人一把将埃姆推到后面。并非完全是身后,但也差不多,而这个动作的含义很明显:保护。接着,他弯下腰,去捡沙地上那个金属的X。
如果他先伸手,再把埃姆推到后面,或许还有希望。但皮克林敏感地觉察到情势有变,先行弯腰去抢剪刀。他抓到剪刀,双膝跪地,把刀尖扎进了拉美人沾满沙的左脚上。男人痛得大叫起来,眼珠瞪得大大的。
他去抓皮克林,但皮克林朝旁边一倒,接着爬起来(还是那么迅速,埃姆想),闪到了一边,紧跟着又扑了回来,一只胳膊抱住了拉美人的肩膀,把剪扎进了他的胸膛。拉美人想挣脱,但皮克林力量很大,把他抓得牢牢的,刺了一下又一下。刀口并不深——皮克林刺得过快——但血喷得到处都是。
“不!”埃米莉尖叫,“不,停下!”
皮克林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眼睛明亮,带着难以名状的神情。然后,他把剪刀深深刺人拉美人的嘴巴,直到不锈钢的握手敲到男人的牙齿。“好了吗?”他问,“好了吗?这样好了吗?这样你才能明白,对不对?”
埃米莉四处张望,想找到哪怕一根浮木来攻击他,但四周什么都没有。而当她再次看过去时,剪刀正从拉美人的一只眼睛里扎出来。他慢慢地倒下了,几乎像在躬身敬礼。皮克林和他一起弯下腰去,用力地想把剪刀拔出来。
埃姆大叫着冲向他。她低下肩膀,撞在他的肚子上,在此紧要关头,感官的某处竟然还能意识到这是个柔软的肚子——被无数美味珍馐滋养过的肚子。
皮克林被撞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对她怒目而视。她刚要退后,却被皮克林抓住了左腿,指甲掐进了她的肉里。旁边,拉美男人躺在皮克林的一侧,浑身是血,不停抽搐。三十秒前英俊的那张脸现在只能辨认出鼻子。
“来这里,珍小姐,”皮克林说着把她拽向自己,“让我陪你玩玩,好吗?你喜欢玩,是不是,贱人?”他很强壮,尽管埃姆的双手死死抠住沙地,他还是逐渐占了上风。她能感觉到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脚上,接着是他的牙齿狠狠咬在她的脚跟上。
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疼痛;疼得就连海滩上的每粒沙子都在她睁大的眼睛里纤毫毕现。埃姆尖叫着伸出右脚往后一踢。多半靠了运气——瞄准这回事已经超越了她现在的能力——她踢中了他,而且力道很大。他嚎叫了一声(压抑住的嚎叫)。埃姆左脚跟上针扎般的剧痛忽然消失了,如开始时那般迅速,只剩下了灼烧感。皮克林脸上不知哪个部位断裂了。她既感觉到,也听到了。她猜是他的颧骨,也可能是鼻子。
她打个滚,双手和膝盖撑着地。手腕立刻痛起来,几乎能和刚才脚上的疼痛相比,即使撕坏了的短裤再次从臀部滑落,她也没有在意。她抬起头,像个在跑道上等待发令的运动员,然后起身又跑了起来,这次却只能一瘸一拐。她朝水边跑近一些,脑袋里充满了混乱的思绪(比如,她现在一定像某部老西部片里的瘸腿老二——这样的想法会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求生的意识仍然足够清醒,让她希望脚下的沙能更坚硬一些。她再次发狂地拽了一下滑落的短裤,才发现双手满是血和沙。她抽泣着依次把两手在T恤上擦了擦。尽管不抱太大希望,她还是回头看了看。希望果然落了空,他又追上来了。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沙子——她所跑之处的沙子又凉又湿——稍稍减轻了脚跟的灼烧感,但她的速度还是远不如前。她朝后看看,发现他在拼尽全身力气进行最后的冲刺,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她的前方,彩虹逐渐散去,天气变得愈发明亮和炎热。
虽然用上全力,她也知道还不够。她可以跑赢一个老妇,她可以跑赢一个老翁,她可以跑赢她可怜的、伤心的丈夫,但她跑不赢背后那个疯狂的混蛋。他会追上她的。她想找到等到那时可以用来袭击他的武器,却一无所获。她看到了烧剩下的篝火,就在沙丘和海燕麦与沙滩接壤处的下方,但那离她和海水都太远。如果她转往那个沙子更软、更容易把脚陷进去的方向,只会让自己更早被捉住。水边的情形就已经够糟糕了。她听到他越来越近的喘息声和用破了的鼻子把血往回吸的声音。她甚至听到了他的运动鞋踩在湿沙上的摩擦声。她是多么渴望能碰到什么人来解救她啊,以至于一时间她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白发男子,有着大鹰钩鼻和粗糙的深色皮肤。她马上意识到那是父亲的形象——她最后所怀抱的希望——接着,幻觉就消失了。
他近得可以伸手抓她了。他的手拍到了她T恤的后背,几乎抓住了。而下次,他不会再错过。她冲进水里,海水先是没过了她的脚踝,接着是小腿。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条路,也是最后的。她有一个想法——模糊而不成形的——要么从他身边游开,要么在水中面对他,这样他们的身体条件能更相当一些;最起码,水可能会减弱剪刀攻击的力量,只要她到达够深的地方。
她还没来得及扎入水中开始划水——甚至还没来得及到达水能没及大腿的位置——他就抓住了她T恤的后脖颈,用力把她往后面岸边的地方拽去。
埃姆越过自己的左肩膀看见了那把剪刀并抓住了它。她想拧转身体,却没有成功。皮克林牢牢地站在及膝深的海水中,两腿分开,双脚在退潮的海水中纹丝不动。挣扎中,她被他的一只脚绊倒,摔在他身上。他俩一起倒在了水里。
即使是在浑身湿透的混乱局面中,皮克林仍然做出了迅速而清晰的反应:他又推又跳,痉挛般地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