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样一动不动。在一片长满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敌人和猛兽,我需要战胜的只是黑暗。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个英雄豪杰,至少是电影里的假大侠。我告诉自己,我正在执行的任务非同小可,我必须习惯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面的物品,那里可能会引爆炸弹。我要直接达到我的目标,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干得异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处于一个很酷的环境,有一个很酷的表情。
杨晓卧室的房门从来不锁,这跟她洗澡从来不关浴室门的习惯一致。我穿过客厅,像猫那样轻,像老鼠那样警觉。老周的鼾声从我左手边的房间传来,和窗外呼啸的风相映成趣,一个疲软,一个遒劲,一个短促,一个绵长……而杨晓的房间拉了厚厚的窗帘,连门背后也挂着帘子,有毛毯那么厚,安静得连她那么细的呼吸都能听见。连我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和窗外相比,是两个世界。
我知道杨晓睡的时候需要像坟墓一样安静,可一旦睡着了,她就像观音菩萨那样深沉,你给她磕头她都不醒。我开亮了台灯,在她床边坐了一会,看着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几乎过了半个世纪,差点让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杨晓就算睡着了,眼珠也会在眼皮底下转动。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两个针眼大的小窝,灯光照射不到,形成一点暗影。呼吸均匀而轻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进被窝,但不敢碰到她,因为我刚从外面进来,手还很冰。一直到捂热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脱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会儿。我计划要是万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让她不要出声……
那时在酒店里,她睡熟了,我睡不着,就是这样躺在她身边,度过整个夜晚。我看她,亲她,摸她,有时把她弄醒了,有时她整夜都在睡觉。她的瞌睡真不小。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杨晓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么时候会起来撒尿。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频尿急。台灯光很亮,我调暗一点,免得它穿过客厅,刺激到老周。书桌上堆放着杨晓的课本,有高二历史,高二生物,高二数学。数学书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算式。杨晓打草稿特别乱,比我还乱,几乎一个算式要用一张纸,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纸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乱得可以。但她的数学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面也很整洁的人,做起题来,却总是不是她的对手。我看着她乱乱的草稿,想着她皱着眉头想数学的样子,笑了起来。我喜欢看她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杨晓。
但我不知道杨晓的数学好是否跟老周有关,我希望不是。我只知道她的数学成绩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会觉得那分数是假的、丑的、恶的。不过我相信杨晓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乱,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这样相信她。没有办法。
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初中生物书“生理卫生”那一章。她可能会永远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面写了五个字,我爱你,杨晓。并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开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来过她家,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做完了这些,我还是不舍得离开。那一沓稿纸里有很多杨晓画的人头。杨晓上课的时候喜欢画来画去的,所以草稿上总是画满了人头。有的写着:语文老师约等于茶壶。有的写着:段小名,我可以称你为一只猪吗?有一张写着:猪头有两种,一种是猪头,一种是李小蓝。~_~ 她和李小蓝关系一定还是很好吧?我想。这么久以来,不知道李小蓝是如何隐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第三集捡到五块钱 (4)
我还看到了我,虽然那只是个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在那张白纸上,杨晓只画了我,没有打草稿也没有画别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张完整的小画。杨晓用铅笔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个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提刀,玻璃刀,脚上穿着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杨晓故意把我的头发画得很长,像圣斗士星矢一样蓬乱。她一直希望我那样,这次在她的画里又体现了她的小心思。我也爱她把我画成那样,虽然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照她想的方式生长,但我爱她把我画成任何模样。她想把我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哪怕是一个猪。
画的左上方有一只眼睛,还有一滴泪水一样的东西盛在眼眶里。我想那应该是泪水,可是3B铅笔很软,画得有点模糊。我把画纸翻过来,还看到了杨晓写的字。她总爱在正面画画,反面写字,除非她画的是小小的人头,或者是一头猪,要不就会在背面写上几行小字。她的字圆乎乎的,可以说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写道:
天蝎座。
有一天,阿波罗神的儿子架上太阳车。烧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只蝎子,咬住了他的后腿。
当我老了,我要看着时间,一边磨刀子,一边想着他的脖子。
快来受死。
那个家伙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蝎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吗是吗是吗是吗。(此行隶书——作者注)
沈生铁。
如果你想我,我将赠送你一条内裤。
黑色的,绣着红玫瑰,你说攥紧后像黑人流血的拳头的那一条啊。
我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你说呢?
我把子弹重新上了蜡。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我喜欢庄稼地里长着很多东西。
手榴弹。钢盔。步枪。
沈生铁。还长着我想你。
还长着我想你这种植物。乔木灌木各一。机枪下还有一堆弹壳。雪
把它们全埋了。
我要扒开它,找到你。
你是机枪手,倒在野草里。
我是勤务兵,也倒在野草里。
………………………………
杨晓的字又细又小,不知写了多少行,我实在看不完它们。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湿了,我还以为她忘了我呢。我还以为,以后她见了我,大概再也不会高兴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还在想我。她知道吗?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蓝说起她的只言片语的时候,我都仔细地听着,生怕听掉了一个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发抖。有一会,我甚至想把杨晓叫醒,跟她亲亲嘴。可是我忍住了,只是看着她睡熟了的样子。
我记得我还拉开抽屉,看到了一大堆弹头。看上去很亮,摸在手里则很凉。
我折好题字画,放进了口袋。我要走了,杨晓。不知道她梦见我没有。可是不管梦见没梦见,她都会隐隐觉得我曾经来过……我走近那张很宽的床,把她额头上的激缕头发拂开,亲了发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梦里有没有感应。她双目紧闭,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荡漾。
我关掉台灯。我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可是不关不行。关了,我又开了,我还想再呆一会,我真的还想再呆几分钟再走。光线掠过她的耳廓,勾出一轮细小的绒毛。那只耳朵我曾无数次地看它,亲它,手指划过它,还恶作剧地朝里面吹气。如果当时你在场,像我那样看着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么的,看着那些茸毛,你也会像我一样舍不得离开。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我突然鼓起了平时很少见的勇气,冒着吵醒杨晓的危险,手伸进被窝里,把她的内裤脱了下来。那不是那条黑色的红玫瑰的,而是纯粹的粉红棉布。带着她身体深处的温度和湿润,当它紧紧贴在我脸上,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吗,杨晓的身体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个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安心关掉台灯,我倒退着,拉上门,重新来到客厅。粉红棉布的内裤在黑暗里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她是粉红的,她虽然不在杨晓身上,但是我知道她属于她。我将她紧紧贴在脸上,闭上双眼,做着若干年以来最深的呼吸。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与花瓣融合后散发的甜香。我想吸进我的肺里。
老周的抽屉里凌乱地塞着梳子、香烟、火柴、钞票,还有镜子。看来老师还挺讲究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