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供词就无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继续写。
在政教处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放档案的柜子,靠墙站着,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后,就呆在里面。中午和下午,杨晓都来给我送饭吃。由于她爸的关系,政教处允许她走进黑屋。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杨晓则穿着红色或者白色或者蓝色或者别的颜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说话,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说我是只猪。我喜欢她穿着红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说我是猪的样子。
我也喜欢她穿着白色衣服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桌子的高度刚好够着她的屁股,窗户外面的光在她背后,好像孢子植物那样毛茸茸。有时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着,还亲她。如果门开着,她的脸就会出现两片很不健康的红云,如果门关着,她就舌头伸进我嘴里,灵巧地游动,一点也不怕被窗子外面经过的人看见。
我整天价关在小黑屋里,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写,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说,还没想到去丈量一下从桌子到门是几步,从门到桌子又是几步。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想我他妈到底要在这个破洞里呆到哪年哪月,我总是站在窗户前想我他妈到底要在这个破洞里呆到哪年哪月。我透过窗户能看见很远的地方,要是杨晓从操场那边走来,我很早就能看见她。有时她老早就来了,有时她一直没有来。
杨晓说,要是她哪次去得稍微晚了一点,我的表情就会变得十分可怕。虽然我还是那个穿宽上衣的高个子,眉毛纠结在一起,头发有点发黄,仿佛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会发现眼睛凹得更深,发出奇怪的光,让人不敢久看。她说我身上已经发出一股气味,像一种特殊的酸味,绝不仅仅是多天不洗澡积累的汗臭在空气中挥发那么简单。我知道女人喜欢故弄玄虚,时光回到1998,我自己就没有闻到什么酸味,即使我把鼻子凑到腋下,使劲吸气,也只是嗅到了灰尘堆积的味道。那间房子里虽然不冷,但也不热,关上窗子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我在里面除了搬搬凳子,根本没有出汗的机会。
元旦那天,政教处主任来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东方,说,你现在回去,叫你爸他们来。快点。材料不用再写了,我们有新的证据。其实我家在学校的南边。
我先来到宿舍,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这么久不用,刀头竟然生锈了。我用它在铁床上刻了两行诗: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还在门后刻了“再见”两个字,不过估计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冷风吹进门缝,我觉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为我太久不运动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并没有全好,这几天又没睡好觉。我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趴在床单上像一块猪肉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了很久,起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可能我伤口还有点疼,头也在发烧。还可能我对回家通知家长有几分担心。后来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来,我想动动,就点了两根蜡烛。那还是我上学期买的,本来打算用他们在夜里看书,但往往才一点燃,几乎所有人都嚷了起来,说蜡烛光太刺眼,影响他们睡觉。事实上我们都像猪一样,只要没有铃声,可以睡到天荒地老。只有廖福贵例外,他见我吹灭了蜡烛,翻来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电话看书你可以用嘛。他说得对。我就躲在被窝里,把话筒拿开,借用那可疑的红光。就是那个电话,帮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书。我甚至用那一点可怜的光线看清了谢非潦草无比的诗歌本子,(这个人我以后也许会提到,也许不会,因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只是喜欢他写的诗。)还有郑明几篇杰出的黄色小说。郑明两个月前当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写小说,会写出十分漂亮的东西,比陈忠实、贾平凹什么的都要好,可是他当兵去了。就算我不会写小说,我也不去当兵。那种整天接受训斥的生活,会让我这样的人精神失常。不知道郑明怎么熬过去的,他还是个写黄色小说的,他身上的脾气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我的眼睛也看坏了。所以当我借助蜡烛光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感到模糊。还好我的东西很少,才装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旅行包,连二十斤都没有。因为我收拾起来,把不要的全扔下,该要的也不要,只保留我想要的。衣服两件,三本书:《秘密的轮胎》、《庄子》、《野外生存手册》,眼镜,玻璃刀,一双球鞋。被子仍然铺在床上。有一个风铃,杨晓织的,让我犹豫了一番。我本来想塞进包里的。我想起她怎样在小卖铺挑选白色的铃铛,挑选丝带,每种颜色都要一根,怎样在上课的时候用课本竖在前面,偷偷把一个个小铃铛编好,最后怎样用丝线把一大堆铃铛串起来。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双老鼠眼睛下串起来的。我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但是她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我他妈给开除了。想到这一点我又涌上一阵难过。如果那天我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我肯定会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哭起来。我不想哭,所以最后我还是把风铃扔掉了。我当时就想那样走掉,跟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发生什么联系,虽然我心里不一定这么想,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有时候我一冲动,什么都做得出来。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饶,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请示,你会不会不那么愉快。你不但达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妈还要来学校要人,到时候看你他妈怎么下台。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想装出很留恋这个地方。
第二集1999年12月 (4)
五
还有很多事情难以回忆。我当时想起了我爸妈,还有点担心他们。我一定还想了很多别的。因为我后来又决定不那么走掉。这说明,我一定想到了什么。我努力回想,努力记忆,最后只能像科学推想一样这样猜测:我不见了之后,学校一定会通知我家长。白山村那一对中年人听到这个消息,就不但卖不成苹果,还会吃不下饭,伤心得要死,气愤得发疯,最后还要花五块钱,坐车到省城,到处找他们的儿子。我当然不敢主动回家。我不想搞成这样。所以决定再留一天,把什么都处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么样,所以决定留完这一天,说什么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衬衣下摆拉出来,全身放松,外衣解开,点了一只烟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烟雾先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这样使人口干舌燥,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总是要把烟雾吐出来,再从鼻孔吸进去。一旦一个人爱上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做事的方式,就很难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改变,比如“吸烟有害健康”什么的。在吸烟的过程中,我在想,我该怎样,才能照顾我爸妈的情绪。我想至少不能马上让他们知道我已经被开除了,要不然他们连年都过不好。我爸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杀人、逃命的能力,并且一直没有坚定地认为我就是他操出来的,却仍旧对我满怀雄心壮志,以为我能照他所想,给他争气。仿佛他从湘西跑到陕西,不是为了避祸,而是效仿孟母三迁,把我搞到这关中平原来领略、浸染汉唐气象似的。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对我实施改造。他命令我最先学会写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让我用右手写字、吃饭、砍树枝。像他那样。可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无法监视住我,我虽然吃饭用右手,写字用右手,切猪草却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右手……总之,我仍然是一个左撇子。
无论如何,我不想给他们致命一击。于是我就掐灭了烟,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去找一个人来顶替我爸或者我妈在处分决定上签字,反正那帮家伙谁也没见过他俩。我不能找亲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两个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个,我该找谁呢……
六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政教处还在睡觉的时候,我翻过爬山虎的枯藤,置身于疾风劲草的早晨。 我走得很急,风又干又冷,很远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打靶场再过去,就是一片小杨树林,我和杨晓曾经在那里一直躺到天黑。当然是星期天里,她是好学生,不跷课。应该是秋天里吧,树叶金黄或者火红,盖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会,裤裆里有根直翘翘的东西胀了起来。我把它掏出拉链。秋风吹过它的顶端。杨晓先是端详了一番,接着握住了它。我虽然被她的举动搞得魂不守舍,却甚为受用,脸上不禁露出人们所说的陶醉的表情。突然,杨晓用两根手指把包皮剥开,整根都含进了嘴里……我本来是来找中年人的,却想起了一对少年干的事……为什么想起这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在一个村子的边缘,我看到几只羊在吃干草,草根也拔出来。很快,我又见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我问他爸在哪里,他说,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