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光凭冻僵的手指,无法打开铁皮盖子。只好在篮球架上用力地砸它。砸破它,砸碎它,砸碎它。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甚至想砸倒篮球架。最后的结果是,我手砸疼了,也获得半瓶可吃的食品,另半瓶洒在地上。要是我妈知道了,她说不定会让我捡起来吃掉。她就爱干这种事。她会说,罐头你也乱扔?扔饭也就算了,罐头你也乱扔。快捡起来吃掉。
你不知道,逢人生病的时候,她就爱送人罐头,好像天下除了这个,再没有病人能吃的东西。一旦我偷偷尝了一口,她就要用竹枝把我的屁股抽烂。这在我心中,也造成罐头是一种神奇的食品的印象,跟新闻联播、香灰水一类东西差不多。我记得我砸碎的是一听桂圆莲子红枣的,包装比我妈买的所有罐头都漂亮。她一般都是买橘子的,装在一个透明的矮墩墩的玻璃瓶子里。而我手里的瓶子,它很长,它很漂亮。它简直像一棵树,棕色的树,还有细致的花纹。
可惜这样一个瓶子被我砸碎了,不然我妈会非常喜欢,会用它装水,会用它暖手。卖苹果的时候。
手中的半瓶我也没吃完,因为太冷了,而且太甜。我记得一则牙膏广告说,冷酸灵牙膏,冷热酸甜,想吃就吃。商店里冷酸灵牙膏多的是,可惜那会我他妈偏偏不是牙齿受不了,而是胃受不了。
学校的大门早已关闭,爬它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何况它还就在商店的旁边,我不至于去冒那个险。所以我还是去了爬山虎墙。爬山虎自然已经枯萎,早已经没有了绿叶。我迅速把食物扔过墙头,接着人也过去了。
回到边家村一带,我有到家的感觉。那里有很多旅馆,我袜子里有钱,这样就可以和房子、床、暖气等发生关系……我还是去了诚信。我熟悉那里。
第二天中午,我租下了边东街200号一个单间。买了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又在街上一所房子的墙角拿了一条破凳,洗干净了放在桌下。当然,毛巾等东西也是非买不可的,我可以脏,但能干净的时候也喜欢干净点……而且,令我高兴的是,我花三块钱,就买到了一个“热得快”。从那以后,我晚上就可以用滚烫的热水泡脚了。那是我一天之中最大的享受,好像为了那一刻的舒适,冻上一天也是心愿的。你知道吗,在北方,北方的冬天,泡脚真的妙不可言。
第二集边家村 (7)
九
那是1999年元月,临近放假的时光,我住在边东街200号一个单间。房间背朝太阳,冬天有很多冷风穿堂而过,我不得不整天抱紧被子。我的一切活动都尽量在床上进行,比如睡觉,比如做爱,比如吃饭。
我还找到一个在床上十分方便的活动,那就是意淫女人。我恢复了趴在床上写日记记下意淫和手淫的活动,因为不这样,我就没有足够的事情可以做。一旦不做事,我就和猪没什么分别。
李小蓝隔三差五会过来和我玩,而我觉得她受她妈的影响一定不怎么喜欢做爱,所以我意淫的主要对象自然是杨晓。杨晓我不联系她,她也没来找我。我除了需要解决吃饭问题,什么都很安定:有穿,有住,有女人。我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这又包括两个小问题,一是懒得下楼买饭,二也就是钱不够的问题——除去房租,我拿自商店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有时会有点担心生活。
虽然如此,有一分钱,就先过一天。我每天都在房子里泡脚,偶尔接待突然来临的李小蓝,并不觉得生活有多么难过。我觉得这样挺好,和学校里没什么区别。既不更好,也不更坏。
我完全失去了与熟人们的联系。在他们看来,我已经消失了。而在我看来,他们都在阳光下活动,我随时可以去找他们,杨晓、廖福贵、陈未名,这些人我想找马上可以找到,但是我主动从大地蒸发,并且让李小蓝替我保密。我不需要他们。我过得很舒服。有时我会想起这些人,或者从李小蓝口中得到他们的消息,但这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有也总是产生烦恼。你认识的人越多,烦恼不也就越多吗?有李小蓝,已经够了。
李小蓝几乎考虑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烟,就给我买了烟。照她的话说,是让我专心实践居巢而淫的东方式梦想。她甚至给我买了酒。还买了毛衣,买了袜子,买了手套,买了内裤,买了诺氟沙星。还买了纸和笔,因为我曾经偶然说过,我在写日记,每一天都要把我发生过的一切写下来。其实我一共写了四天,第一天十几张,第二天三张半,第三天一面,第四天写下了天气,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每天都是那些鸟毛事,没一个新鲜人,就像你在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块口香糖。重复、重复。忽略不计。
李小蓝还织了一条能把我围三圈的围巾。我每天都把围巾垫在身下,当床单用。我知道这违背了李小蓝的本意,但是这才是它最好的用途。有时我也把围巾围在腰上,别的什么也不穿,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窗户下有一棵小银杏,马上要长平窗沿,已经只剩几片叶子。对面是什么设计院的家属楼,总是有一个胖极了的大妈在做饭。她家里可能有100口人,因为她一天到晚都在愁眉苦脸地做饭。我一直看她,但是她发现不了我在偷窥。因为我不开灯,屋里很黑。光亮里的人看不清黑暗里的事物,这是一个常识。
有时我也会冷得受不了。又没有事情可以让我发热。我会钻进被窝里去。
有时我也会想,我真的太无聊了。我已经被开除几个星期了,可是还是受着开除的影响。虽然我告诉自己不在乎,可是我就是在在乎,我吃喝拉撒,什么事也不做。确实像个尸体,还会呼吸,所以是诈尸。
有时我也会闭上眼睛算算寒假还有几天,并想象回家以后的情景。我想那时大概正是水果生意最好的时候,我妈会把双手笼在袖筒里,像一只大猫,眯缝着皱纹下的眼睛,看着苹果和行人。
我想着这些,往往饭也忘了吃。每次李小蓝来,第一句就是问:吃了吗。我答:没有。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这让她怀疑我是不是在绝食。可是我分明不是嘛,因为只要她买来饭,我都是吃得非常香的。我确实很饿,我就是忘了吃了。但是李小蓝不相信这个理由,她说这不是理由,这是借口。一天她又这样说了,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说,我有什么好瞒你的?我整天呆在房子里,门都不出,能有什么好瞒的呢。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开口说下面的话,但是她还是说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你说嘛。饭总要吃嘛。”
“我不要。”我没说“我有”,而说“我不要”,这样就更让李小蓝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该说我有的,但我偏偏说了我不要。我一听到她说要给我钱就蹦出这三个字。就算我真的没有也会这样。我知道。
我们谁跟谁嘛。
哎呀,我就是不要嘛。
李小蓝无奈地看着我。我坐在凳子上,吃面。她转换了话题,说:“上次换的衣服呢?拿来我帮你洗。”
我嘴里衔着面说:“不用你洗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以后你专心学习,不要管我。”
“干嘛不管你?我也是想让你好一点。我担心你嘛。你看你这都乱成什么啦。”
“担心个屁啊。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死。乱你就别来。我住我的,我住得挺好的。”
李小蓝还以为我在耍小孩脾气。她有罕见的容忍。她没有生气,但是语气也十分倔强:“你先拿100块钱去用。把衣服拿来嘛。内裤呀,袜子呀,不洗你哪有穿嘛?”
我抓起那100块,放到到她几乎是一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钱。”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样子。但当时我对这神情视而不见,继续拖长了声调,饱含不耐烦地说:“你别老这样。我要是真没钱吃饭了,会找你的。”
这时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说话。说她关心我,却反而惹我生气。她哭着笑着说自己很贱,说她真是个贱人。她神经质地一会号啕,一会笑。我承认我没有历经沧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我看不下去了,又心疼她,又烦她。看到女人哭我简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让她把我吃了,总之不要让我看到她哭。不要这样。请求你们。我强忍着不耐烦。我让李小蓝别哭了。我本来想心平气和地说这句话,可是话一出口,就带着火气。我他妈没办法心平气和。
“好,沈生铁,我知道了。”李小蓝脸上泪水已经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时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开,想找我了天天找我把电话都打爆了,不想找我了天天连影子都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