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一会,用似乎是询问,然而是自语的口吻,说:“我干嘛呀我。我自讨没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又呵呵笑了。脸上挂着泪水,她用卫生纸擦去。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男的都这样。”
她哭了之后,我几乎是一言不发。面凉了,还没有吃完。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忘记了很多细节,但是大体上也就是这么回事。李小蓝的哭,让我很害怕。我心烦意乱,坐在面条旁边一个劲地默念,别哭啦,别哭啦。哭声和音乐一样是折磨我的声音之一。它们都跟情感直接相关,它们都会折磨情感。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开关,事关爱欲生死的时候,就拨向疯狂一边,事关逻辑规则的时候,就拨向冷静一边,那该多好。高兴的时候赶紧高兴,不高兴就脚底抹油。
李小蓝说完最后一句就跑掉了。我记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飞快,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目标。我好像追了一万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还好李小蓝没怎么坚持。她自己先破涕为笑了。她觉得我们这样吵架搞得跟演戏一样,好笑。我也这样认为。我们该像生活一样生活,波澜无惊,四平八稳。
走到魏家凉皮店,李小蓝请我吃凉皮。居然。我顺便开了个玩笑,这让我们重新融洽起来。凉皮是好吃的,胃口大开让我们更加融洽。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挽住彼此的腰,四条腿齐步前进。
回到房里,李小蓝照着镜子,撅起嘴巴,撒娇:呜呜,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装生气,说我欺负她。她问我以后能不能让着她一点。毕竟她是女生,我不说爱护她,让让她总可以吧。我连连答应。我说,只要小蓝笑,鸟枪换大炮。
晚上,我们心平气和地在床上规划未来。她问我哪里来的钱吃饭交房租。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不用她担心我真的会过得很好。
也许她累了,也许她明白了,总之没有继续追问。再问下去,我就会露出马脚。我不能真的告诉她我去偷钱了。
第三集捡到五块钱 (1)
第五章
一
有一天,我在街上捡到了五块钱,高兴得就跟阴茎突然增大了一倍似的,想要马上给谁看见。我跳下床去,打电话给李小蓝说请她吃饭。
李小蓝来了之后,我先拿出一沓稿纸,潦草、混乱,大约一万五千字。全是我规划的未来。我翻给她看,告诉她哪里很精彩,哪里还需要修改。李小蓝懒懒地翻着,不知道是翻着看,还是纯粹的翻。我就问她,是不是看不清楚?她说她不太舒服。那我们去吃饭可好。
她好像不太高兴。我体会到了她的不高兴,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错。当我痛苦的时候我将无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细想想,就是这样——我有点自私。可是要我改掉这一点,实在比登天还难——心烦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当然包括李小蓝,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突然,李小蓝哭起来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泪很快就布满了脸庞,而因为她的瘦,泪水仿佛要冲决脸的边缘。我说过我最怕见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哭泣,何况是这么浩大的哭泣。我没有任何本领,去给她安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没怎么烦。仔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重复说她妈会打死她的她妈会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放心,有我呢。至于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没事,我不是神仙,无法知道。我只是想让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乱了。我估计着说我那天不该骂她,不该冲她吼,我请她吃饭赔罪。
李小蓝仍旧断断续续地抽泣,我只好来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处的凹地。以前她曾经说过,这样会让她安静。我愿意做我所能做的,只为了让她安静。
她哭累了,在我怀里快要睡了,但是总睡不着。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蓝?有不可捉摸的恐惧在她的眼里流动,我强装镇静,但是如果有一面镜子,那我也能在我的双眼中央,看到压抑的慌乱。小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我问了她一千万遍,李小蓝才启动清秀干净的面部肌肉,开启先前微微禁闭的双唇和眼睛,嘴角在颤抖,含糊着说“别告诉我妈妈~~~~~别告诉我妈妈~~~~~~”才说她月经没来,老想吐,她怀疑是怀孕了。哦,怀孕,我还以为是强奸呢。我让她别担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会。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面,把毛衣也盖在上面。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里像没有东西。我第一次服侍一个女人睡觉,感觉就像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过要失去一个人的经验?不管是亲近的人还是疏远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酸?
她睡了之后,我冲下楼去,买了张验孕纸。我坐在床的边沿,看着床头残留泪迹的面容,面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没有发现。后来她醒了,我让她小便测一下,她说她没尿,我把夜壶拿来,坚持让她尿。尿声稀疏,她说她那天还没有喝水。
尿液呈阳性。李小蓝说,怎么办?我告诉她我问了医生,现在时间还不太长,可以药流,不会太疼。这个星期天你过来,我陪你去医院。别怕,啊?她脸上露出安详一类的神情,并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详,可是她为什么嘿嘿一笑?我并不知道,她高兴吗?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兴……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细心地抚摸李小蓝上上下下的皮肤,深入她的身体,最后在那温暖、柔软、湿润、盘根错节的造物里喷涌出我的热情……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蓝让我说我爱她,我甚至也不会拒绝。但是李小蓝要我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娶她。我愿意温柔地安慰她,愿意温暖地搂抱她,愿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爱,可是我对“娶”字毫无疑问一点准备也没有。
回想当时的情形,李小蓝侧身躺在我疲惫的臂弯,隔壁传来某男的鼾声,鼾声中她说:“要是我们现在不上学就好了。要是不上学,我就把她生下来。”她边说话边把我离开她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处。
“你想跟我一样啊?”
“要是你说和我结婚,我现在就退学。”
“少胡思乱想了。你妈不打死你,也会打死我的。我俩至少得牺牲一个,说不定还会一起被消灭。”
“我们跑嘛。跑到西藏去。”
“别说胡话了。你还是乖乖地考个大学念博士,嫁个老公生儿子,做个妈妈育后代……”
“要是我要你现在和我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应,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怎么了?”
“拿我当挡箭牌呀。明明自己不愿意去,还要说怕我吃不消……”
“那你说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愿意嘛。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侧过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没有和我说话。女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跟你彻夜说着去西藏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委屈极了,一声不吭。你拿她们没办法。
第三集捡到五块钱 (2)
二
把李小蓝送走之后,我开始恢复正常,也不得不从对李小蓝的愧疚中抽出身来,着手准备药流的费用。所以那时,要我解决的就不光是吃饭问题,还有药流问题。但是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一般人以为,这个时候,上上策是向家里要 ,其次是向朋友借,实在不行才想别的办法。但是对我而言,最好是想别的办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里要。为什么?很简单:我不好意思什么都问家里,况且他们也没钱;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穷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从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拿到我不认识的人的钱,而且不用还。他们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亲密人士。
我几乎没有亲密人士。我曾经说过,“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和我打交道。”应该说,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他们只在我的心里活动。比如陈俊,我已经四年没见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远记得。我喜欢他,不是因为天天能见到,而是因为他送我的歌能让我想起他下巴上的黑痣。能像陈俊那样唱歌又有一颗漂亮的黑痣而且我恰好认识的人少之又少,我必须珍惜。这个人曾经说,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读作曲系。为此我突然想去祈祷,祈祷他不要上大学,不要变成四百万无聊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