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怎么跟那个胡子拉碴的人说话。我先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他说,哦,啊。他知道这个学校,因为它的升学率在全省是数一数二的。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说,干啥?那个,我,我被人冤枉,然后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他们不在这儿。他们要找家长签字…… 那你找我干啥嘛?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不会出问题的,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他摇头……我说,我给你十块钱。行不行?我要你钱干啥?
我只好又溜出村子,找别的人。我一连找了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无法说动他们做我爸我妈。他们都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替他们想道,这学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处找人当他爹娘。我脸上带伤,有点变形可怖,骗子又在到处行骗,他们不这样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亏我的烧已经退了,没有太激动,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到底是不是疯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后来我来到一个烧玉米秸的人身边,看着他熟练地一捆一捆秸杆举过头顶,像羊顶着角一样。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转眼浓烟滚滚,明火完全淹没在小山一样的秸杆堆里。我调整好了表情,向他问路:叔叔,请问姜寨怎么走?
姜寨?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汽车?
你往那边走。他指着我来的方向。那边有个学校,学校门口就有。我装出看不透那片小杨树林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我第一次来西安,走到这边给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样会撒谎,天衣无缝,无论撒多少次,都不会露出虚假的迹象。
看他有点犹豫,我于是递过去一只烟。好猫,宝鸡卷烟厂,为这次活动我专门买的。在路上,他问,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过,好地方。他吸烟后眯起了眼睛。他说,我看你在这转了好大一圈了,我还以为你是飞造子弟学校的学生呢。
我就顺着他的话说,你说对了……那时我们已经走进了杨树林,我乘机把我的事情跟他说了,并添油加醋地描绘了我家的悲惨情况,像我爸有病,我妈心脏不好之类。在说谎上我真应该算个天才,不过我那天说的话,还不算十分偏离事实,我只是想表明我不愿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我要给他钱,他总是说不要。
签了字之后,我一连串地说着谢谢,冷不防把五十块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就跑。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我从水管爬上阳台,去拿行李。在宿舍我又抽完了剩下的烟。我不用再担心被罚款了。我他妈以后想抽多少烟就抽多少烟,再也没有人像壁虎一样蹲在墙角,随时准备撒泡尿在我头上了。我鞋也没脱,只是把双脚插在床头栏杆外面,躺了一阵。我终于走的时候,正在上第四节课,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走了。
第二集1999年12月 (5)
七
我数了数我的钱,还有一百多块。这差不多够我花半个月了,应该可以撑到放寒假。下午的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脸上,我走出校门后,随便搭了一辆公共汽车。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为好。西安我没有亲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没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门外就是虎街。这是一个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车,有很多公车可以坐。我对于这种长方形的交通工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上面人总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丑。我那天坐的好像是603路。大部分人都站着,有一部分女人还把外衣拉链拉开,紧身毛衣包着鼓鼓的胸部。北方女人的胸部普遍比较丰满,光看她们这一部分,还不会难受得不行。我承认我有点好色,我总是盯着那里看。也许我真的看到毛衣下面的肉体之后,会不再那么好色,可是那时,对于做爱,或者说性交,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所以尽管我刚被开除,却仍然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胸部。
我记得,我和杨晓才认识几天就睡在一块,彼此研究对方的结构,却从来没有做爱。我有时会后悔我为什么那么笨,那么老实,可是事实上,我真的对做爱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只是好色。要是我跟杨晓做爱之后,就禁止我看别人的胸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有时在路上我就把手伸进杨晓的裤子,手掌贴着她冰凉的屁股,路人投来的目光,我都没有看见,因为我心里一点色情的感觉都没有。当杨晓满面通红,把我的手拉出来,我说她的屁股冰冷、光滑,就像摸大理石一样舒服。我确实对杨晓“冰冷的屁股”很迷恋。为此我还给杨晓讲过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有一个男人,有点傻。有一次,我爷爷对他说,你老婆被人睡了。他破口大骂。我爷爷说,你还不信?不信你回去摸一下她的屁股。屁股都被人睡冰了。他马上冲回去,要脱老婆的裤子。他老婆骂他神经病。他不由分说把老婆按在床上,开始摸起她的屁股来。结果屁股当然是冰的,因为大部分时候,人类的屁股都是冰的(不信你摸一下自己的)。于是他开始逼他供出奸夫是谁……其实我爸是谁我都不清楚,又哪里冒出个爷爷给我讲故事。这就是说,我在哄杨晓开心。那时她也确实很高兴。后来,我每摸一下她屁股,说好冰,她就笑起来,说,你老婆被人睡啦!
“各位乘客,边家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我跟随人流下车。边家村。我举目四顾,四顾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里可以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车,我想,我就在家里,等他们卖完苹果回来,然后告诉他们学校放元旦假,放三天。他们一定会相信我。那样我来的时候,还能拿到一些钱。我没有这样做的唯一原因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半路却又作罢。有一个成语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情况:半途而废。当我想到回家,我就走回站牌底下,但是车没有来。在等车的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又要撒谎,又要骗他们相信我,就不想回了。
我害怕他们追问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沈田玉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不问我做了什么,只问我他说的对不对。他说,成绩又退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钱又用光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挨不到放假。他说,……我可以猜出他说的一切,因为他说的就是我的一切。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个小学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是唯一合适的形容)。而我妈不同,她不是蛔虫,她是特等侦探兵,探子。如果说我爸只是知道我的大概状态,她则了解我的一切秘密。我的东西她无所不看,包括日记、信、纸条,甚至内裤上的精斑。我曾经把内裤和日记锁在抽屉,但还是被她鼓捣开了,而且一点痕迹也没有。当她在饭桌上若无其事地问我昨晚有没有干坏事时,我怀疑湘西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巫婆。我初二的时候开始遗精,同年偶然学会了手淫……这些事我都不想让杨晓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可是我妈了解我的心思,每次内裤上一出现痕迹,她都要给我煮一锅韭菜葱花鸡蛋汤,里面放了各种野草、树叶,她说这是她妈教给她的,是壮阳补肾的土方。土方,又是土方,她总是有能力让我吐出大肠。幸好,两年之后,我到西安上学,不用天天回家了。至于那些倒霉的信件、纸条,我跟她说我全烧了,其实我全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埋在屋后的乱石堆下,每当要看的时候,我就把盒子挖出来。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钱够用,免得被他们杀进学校。而且我决定下学期也照这样干,拿上学费、生活费,但是不上学,拿这些钱干点别的营生,也许暑假再回去,也许再也不回去。
第二集边家村 (1)
第四章
一
边家村是一个城中村,包括三条大街:边东街,边西街,猪街。猪街住的大部分是回民,有很多清真餐厅。总的来说,这里吃的穿的住的XX的,什么都有卖,只要你有钱;可以说它是个小城市,也可以说是集贸市场。每天,一些人在哭,闹,笑,玩,病,死,就像树摇动、枯萎。有时候一个人死了,很多人不高兴起来,他们都认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说做白“喜”事,也只是心里的希望,他们认为死不是自然的结果,只有活着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总是吵吵闹闹。尤其过节时,很多东西降价,每个人都出来碰运气,都出来玩。我心里烦得很,一直让着他们,最后站到了张曼玉的腋窝下面。可是还是有人和我擦胸而过。那一天留给我的印象,就像绿豆糕,发馊,发射浓烈的臭味,长满了黑霉。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抬头去看张曼玉做的广告。她指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那边的方向,嘴巴张开,露出牙尖,笑着。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写着一行字: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让你的孩子展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