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过时光流失逐渐风平浪静。他没有想到,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100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么机密的消息,也给了那个司机100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4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嚎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嚎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而这样一叫,他还可以趁机扭头,偷看女人身上柔软透明的起伏。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我想谁都可以猜出来了:1985年,女人跑到男人那里,说她救了他的命,从此以后他要带她走。最后竟然说,小屁孩是男人的儿子。1985年,沈田玉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亲子鉴定、DNA检测,只知道“滴血相融”,可是女人不给他机会“滴血相融”。所以,我和沈田玉的父子关系就由一个少妇的一面之词确立下来,一直到了今天。
这样一说,就可以看出,沈田玉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我不是他儿子。甚至别的小孩也跟着瞎起哄,背地里叫我“野种”,偶尔还当面叫来叫去。他们联合起来,多少有点看不起我。现在想来,这不是一种正常现象。虽然我可能不是沈田玉的儿子,但是,我肯定是某个人的儿子,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只是不在我身边,没老爸的又不止我一个,老爸不在家的就更多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被人看不起?为什么别人安然无恙?我在小学的时候,调动了大部分时间和智力思考这些问题,却从来没有得出答案。后来我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十里,每天晚上回家,清早上学,就算他们骂我,我也很难听到,听到了也没工夫理会。昼夜交替,寒暑往来,我渐渐脱离了那个带些侮辱性质的绰号,遭遇到新的一切。
第一集肩膀上有一条扁担 (1)
第二章
一
1996年9月,我前往地处西安近郊的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就读。我肩膀上有一条扁担,扁担左头是被子,右头体积很小,按照“密度=质量/体积”(ρ=m/V)公式,我们可以知道,这一头一定是书或者饭缸鞋刷等不同于棉絮的物品。
我走进种满梧桐和银杏的校园,左看看,右看看。若干年后,梧桐和银杏枝叶茂盛的季节,我趴在火车狭窄的桌子上,想起了一个人,李小蓝。她也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比我低一级。如果她和另外两个人站在一块,她在中间,那么别人就像门页,而她像一条门缝。这说明她很瘦。她瘦得可以把你拦腰截断。
飞机制造厂后面有一个叫黄土高坡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小山。后来在历届领导的号召下,几届学生愚公移山,整出了一大块平地,辟为足球场。黄土高坡地势高超,可以看到远处的麦田,静悄悄的山脉,还有细长发亮的河流。谈恋爱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躺在草坡上,透过宽大的梧桐树叶,疏朗的槐树枝条,看着西安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头吐掉口水,撒尿,在树根。
不谈恋爱后,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别的爱好,总是躺在那里,看到云变幻。有一天,李小蓝跑到黄土高坡来,对我诉说周飞腾的变态故事。当时我还是一个无知少年,眼前是风云激荡,心里却在享受意淫前女朋友的快感。猛然一个阴影飘来,挡住我脸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为是乌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她。她是谁?我那时还不认识李小蓝,但是她不管我认识不认识,张口就说。她说,沈生铁,周飞腾是个变态狂。
周飞腾是我的班主任。据她说,也是她的数学老师。她说,冬月天他老是用手摸别人的脖子。而且不光摸男生的,连女生也摸。有时还把手插到人家背上去了。她说她就被插过几次……
我也许有很多种方法开导和安慰她,打消她的不满。比如我可以这样说:如果周飞腾只有冬天才伸出肉乎乎的手,可以认定他只是为了取暖,而伸进衣领则是为了更暖。我们可以说他的手很冷,拒绝被他插,但不能据此就指控他是变态。如果周飞腾冬天手不冷,却声言很冷偏要插,那我们可以这样解释这种现象:作为一个班主任,在数九寒冬,他认为他需要调动全班气氛,共同对抗寒冷。而在他的摸或插之下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往往离地而起,假装有事夺门而出,至少也要在位子上扭动几下……无形之中增加了运动量……促进了血液循环……
但是这么恶心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只是对并不认识的李小蓝说,没事的,毕业了就没事了。那个老男人还敢来缠你?
回想那时的情形,草地上已经看不到绿光,足球场边上的银杏树叶完全变成了金黄。天空飘在半枯的叶子上方。毛茸茸的傍晚。与此同时,一只干瘪的枯蜘蛛从一片死叶上垂下来,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它在旋转、晃荡。李小蓝不停地说话,一刻不停。说她叫李小蓝,说她知道我的名字叫沈生铁,说她知道我在高三5班,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周飞腾,说A,说阳光雨露,地球正脱离最适合人类居住的轨道,西安会变成云南,云南会变成沙漠,沙漠会变成火星……她的话真多,在我应付她的过程中,天空渐渐变成紫红色,云开始活动。还没活动一会,就是一片漆黑,远处灯光照亮部分黑暗中的植物。我背靠一株杨树,伸了一个最长的懒腰。四周雾气初升,草皮开始湿润。我们回去吧。走。
二
那趟火车走了20个小时,我一声不吭。由此可见,我不是个健谈的人。这和李小蓝恰恰相反。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跟我打交道。我平时讨厌说话,熟了之后却很多嘴,所以大部分人说我很腼腆,个别人则认为我是演说家。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也从来没人评价我是个有病的人。
和李小蓝分开,我径直走到宿舍门口。我住在西安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宿舍,7号楼309。我们宿舍一共有4张床,1床2层,1层睡两个人,用简单的乘法加法二级运算就可以算出我的舍友有15个人。也就是说,有15个人躺在自己身边,在被窝里卷着,隆起一个圆包,排列好15个坟墓。每当我半夜惊醒,月亮总是正好处于中天,透过玻璃把房间照得通亮,空气发出蓝光,令人想起不常见的磷火。蓝色。跳动。忽明忽灭。蛇的眼睛。令我大汗淋漓,下半夜心有余悸。这说明我不应该把被窝想成坟墓,更不应该半夜惊醒,可是我偏偏有半夜惊醒的习惯……
我爬上三楼,房门竟然锁着。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了,我只能跑下楼梯,转一大圈,来到7号宿舍楼的背面。背面就是围墙了,夏天爬满了爬山虎,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到绿色茂密的一片厚厚的藤叶下露出红色的砖墙,比所有建筑都好看1000万倍。不过现在是冬天,而且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摸着水泥墙找到309的窗口,顺着水管爬到阳台边,贴在墙上像一片沥青。我用左手攀住墙沿,左腿架上阳台,右脚踩住水管接头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整个人就趴在了阳台上。
我本来可以把房门上方的窗棂扳开,侧身挤进。比爬水管要简单、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为简单,钻窗户显得没什么意思。我们那时普遍认为简单没什么意思。我们崇拜复杂和艰深。所以我想爬水管,虽然要是我从水管上掉下去,非死即伤,除非我有轻功。我有吗?没有,所以摔死的可能性很大,摔伤的可能性更大……
在房间里,在床上躺着,有跟黄土高坡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软、温暖,不用担心湿气浸透长裤,给屁股留下凉丝丝粘乎乎的感觉。我脱下外衣、毛衣、长裤和内衣,全身只剩一条内裤,躺在黑暗里。冷是冷,但我爱。那是一张靠门边的床。一般我睡在外面,廖福贵靠墙。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裤裆开始鼓鼓囊囊,我把手掌放在上面,它感觉到温度,膨胀得更加厉害。
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情景。那天好像我做了什么,还留下一种激动而空虚的记忆,但是我并不肯定。有人以为自己是电脑,一插电就什么都有了,因此总拿自己的记忆力来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