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赖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声说道。别看赖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后,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进去。
我说:“我说你大人大量,就原谅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机就这样白白坏了?”
“那你拿手机试一下,看有没有坏。坏了我修。”
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不知道哪里坏了。以前有个红灯的,现在灯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电话嘛,看坏了没有。”
“你他妈还不相信我是不是?”赖毛推起我来。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说。
“不是就陪钱呀。操。告诉你,老子刚刚从里面出来,你今天不要把我给惹毛了。”他从下往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能看见他的光头,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坐牢剃掉的,还是因为他是“赖毛”而剃掉的。他又说:“陪一千块,你就走。”
“我们今天放假,还没回去拿钱……”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机就这样算了?操!”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冲向旁边的兰州拉面馆,并在店里的案板上抓起一把削面刀。面馆老板跟他冲出来,他低头跟老板说了一些话,老板就回去了,继续招呼他的客人。兰州拉面馆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纯羊肉馅,既鲜且香,常常有人跑几十里路来闻。
“走,我们到中医院后面去谈。”光头把刀揣在怀里,推我。他那两个伙伴好像很冷,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李小蓝站在稍远处。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蛋。
“就在这里吧,我又不会跑。”
“怎么,怕我剁你?”赖毛让自己的声音恶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夹着的刀应声掉在地上。刀锋沾着很多面粉。
他们没理李小蓝,不过她还是跟了过去。那应该是中医院南边的一条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天又没有太阳,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总之,没有人经过。
天气挺冷的。李小蓝的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回去以后,她需要用热水烫烫,不然皮肤可能开裂,耳朵还会生冻疮。
在这个时候,表面上我佯装一切平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却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最好的解释是两样都有点。我穿了一双军用翻毛皮鞋,却觉得脚板也在抖动。
我注意到,那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西安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又窄又黑。左边是高高的围墙,里面像是一个工地,却没有机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这样破土而不动工的工地。右边是一排民房的左侧,离我们停驻的地方约五十米处有一棵杨树。
“你自己选择吧,要不陪我一部手机,要不给150块钱。你自己看。”停下以后,光头举起他那只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凉的头皮,张着嘴笑着。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伸进裤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钱,我想不会超过5块,所以我转过脸去。李小蓝就站在那里,另外两个人都兴奋地咧开嘴巴闲谈。他们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间,我想向李小蓝借钱,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为被敲诈向女人借钱。
我说:“我们放元旦假,还没回去拿生活费。”
“那你什么时候有钱?”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个学校的?”
“西光中学。”
“叫什么名字?”
“唐小明。”
没想到赖毛问了我之后,又跑过去问李小蓝:“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妈的还真有经验。
“他叫,沈生铁。”
“你他妈耍我!”赖毛把刀提在手里,向我冲来。我不知道我躲闪了什么,反正被踢了一脚。赖毛没有用刀,只是一脚踹向我的鸡巴。我相信我的家伙那时正侧身挂着,由于习惯左手手淫它稍微右偏,垂着不大不小的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脚向它攻击。我相信向我迎面吹来的下午的微风,吹动了我有点发黄的头发。
我相信我当时很疼,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疼的。我应该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李小蓝只能看到我庞大蹲下去的侧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妈的,没钱还乱撞。”光头又踢了我的背,和别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还捂住那里。
踢完他们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里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面的双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开始幻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都喜欢幻想,反正我当时又开始异想天开。我幻想一头狮子,它迈开粗壮矫健的腿,向着瘦小的光头扑去。光头大声向我求饶,求我别杀他,我当然没有听他的,继续驱赶狮子。它从围墙上空飞过,从工地的野草丛中跃出来,来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气里,听从我的调遣,打抱不平,锄奸斩恶。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气,皮毛擦过那两块站立的猪肉,将他们掀翻在地,扬起蘑菇云般的灰尘,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样惊天动地。它发疯似的扑向再无藏身之地的光头,牙齿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进去。
光头躺在地上,嘴里不断地涌出热乎乎的、泡沫状的血。在离开之前,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尸体,耐心地敲开他的天灵盖,用砖头。我漫不经心地砸他,直到深红的血迹在地面上流淌,一直流到长着稀疏的枯草的墙根。
我心里在这样想象,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两条腿麻木,几乎挪动不了。光头他们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们再来。我还觉得阴茎痉挛了,睾丸在不停地打战。直僵僵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迈了一步,还好,还能动。
“要不要去医院啊?”李小蓝当时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她扶着我,我们上了公车。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车穿越西安,向广阔的郊外跑去。
第二集边家村 (4)
五
也就是在那里的麦田,我和李小蓝唯一一次在户外一起经历了天黑。 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李小蓝问我,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又冷,又没有医院。我当时不能说出我的理由,但是现在则可以告诉大家:我不是不怕冷,只是害怕西安弹丸之地,又碰上光头。我知道这种人,会碰见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医院,是我没有钱。钱都让我花光了。在M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蓝问我还疼不疼,我让她给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软,带着奇异的温暖,在我的会阴一带扫拂。摸了一会,我突然硬了起来,而且比平时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肿胀的效果。我让李小蓝停止,胀得疼。过了一会,软了之后,才让她继续抚摸。在这摸摸停停的过程中,李小蓝跟我说着医院的好处。她说她爸是医生,她妈是护士。她一再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我说我不喜欢医院,我喜欢你摸。说话中,天黑得越来越快。
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样,我们开始互相诉说着苦难和快乐的鸡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当她说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总是把人看错——李小蓝虽然多嘴,对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可是天一黑,她也只是水汽,整个人都被分解了一样,直到白天才再组成一个正常的人。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土埂上,前面公共汽车路过,灯一闪一闪的,再远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话多得不行,没人能插进嘴去。不过,那天她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我会一直听完,会一言不发,会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六
李小蓝一口气说了她们家里的故事,以增进我们之间的了解。在这里,我不妨也把这故事以李小蓝的语气转述如下,并不插话,以促进读者对她的了解。
她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岁还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爷爷接到家里来照顾。我爸贡献做很忙,每天都清早出去,很晚才回来。所以,总是我、我妈和我爷爷三个人在家里。我妈又照顾我,又照顾我爷爷。她像是所有人的妈妈。有一天,他们俩在客厅里说家常。我爷爷给我妈讲了许多他们家的事情,还有我爸小时候有趣的事。他还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是黑五类,我爸是红卫兵,所以他老受村里人的欺侮。他们说了很长时间。
她说,那是夏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