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一路探求下去。最后,就算我精通所有学问,超越人类现有的最高智慧,也必然在一道关卡上败下阵来——当他们问,我是谁的儿子?我该怎么回答。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而是和绝大部分人一样,是人偶然操出来的。那是谁偶然制造了我……
第一集肩膀上有一条扁担 (3)
四
我沉默。我眯上了眼睛。约莫过了十秒钟,宿舍突然变得十分吵闹。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班长李小鹏一屁股坐到我床上。我的床板向下一沉,疼痛使我睡意全消。我真希望他不要像福贵那样扳我的肩膀。他也确实没有扳,只是将我拦腰抱住,劈胸扯住,整个身躯一半将我压住。他像杨晓以前见到我一样兴高采烈,夸张地说,沈生铁你第一名!请客。说完,还搂住我又摇又晃。我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领导,请不要将我弄死……
虽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几处伤口摩擦、迸裂,却还得和他开着玩笑,表示我一点事也没有。我满不在乎地说,不可能吧。其实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李小鹏最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会收敛自己的表情,认真地和你谈心……
那一夜,我彻底没有睡。他们谈论一道三角函数题直到凌晨。有人在梦里大声呼喊,用数学归纳法,用数学归纳法。这说明,数学是文科生的噩梦。我不知道声音来自几号床,所以无法告诉你这个文科生的名字。10号床陈未名的梦话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听出是英语。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头很疼,发现谢非坐在楼梯上,看一本较厚的书。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看了我,却没有理我。厕所里,一天的便纸还没有打扫,上面有很多英语单词,还画着一些凌乱的草图,跟数学有关。两个抽烟的人坐在栏杆上抽烟,挂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面比里面凉快多了。空气也干净一点。楼下的围墙边,一个黑影正在爬墙,他爬到墙头的时候,我认出他是三班的马小伟。这一点我并没有意外,我也曾经为了看一场通宵黄色录相,上一次通宵网,打一场通宵游戏,翻越三四道围墙和铁门。我意外的是马小伟突然骂骂咧咧,说他被墙头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告诉他有一个地方绝对没有玻璃。就是有爬山虎的那面围墙。那里不但没有玻璃,还从来没有人巡视,随便可以爬进爬出。只要是个人,都能跳到墙的那头,杨晓都翻过几次。不过,那边是一大片荒地,上面除了一些钢铁的残骸,没有任何可以看出人烟的东西。以前曾经有一架破烂的飞机壳摆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机的空舱。机窗上流下无数道棕黄色的锈迹,机翼和降落架都不见了,但是依然十分优美,像一只巨大的蛋,曾经它会飞,现在收紧了翅膀,停在草叶上。
更远的地方是打靶场。一面土坡上,子弹打出了无数的小坑。只需要用一块尖石,或一截树枝,把松土刨落,就能捡到生锈的弹头。这些弹头几乎都是枪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所以捡那些弹头,差不多是一种耻辱……可是枪法好的人实在太少,而且一打出去就有人等着,恨不得子弹直接打进自己的骨头。
有一阵,在我有女朋友的时候,我每天翻过爬山虎遮掩的墙头,穿越飞机壳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课,挖出三四斤弹头来。子弹生锈的顶端,露出了铅头,没有生锈的底部,闪着黄铜的光泽。我把它们装在黄色塑料袋里,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学校。那时,谁也不知道我提着什么,但我将把它们贡献给一个女人。
我用钢丝球把弹头上的锈迹清理干净。小面积的池水马上变黄了,我于是换一个地方。蹲在那里,像一个人在独自捉虾。回到学校,我用毛巾擦干水珠,再打上蜡,从头到尾。这样处理之后,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会沾上金属的气味。我希望一个女人能把它们捧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
一路这么想着,我把该女人从教室里叫了出来。我的指甲里还夹着泥土和其他的污垢,不过我相信,她在路灯下不会察觉。
回想当时,应该是9月初,开学不久,女人问有什么事。我把手里的东西举给她看。什么东西?她问。随后她欢喜地叫了起来。弹头!她跳起来。
这个女人姓杨,单名一个晓字。我想谁都可以猜出,她就是我的前女友。我必须说她,她是打穿我心脏的那颗子弹。她什么都好,只有两点很糟糕,一是她喜欢弹头,但不喜欢我给她挖的弹头。她只爱光可鉴人的,完美无缺的,崭新的弹头。一是她老爸是我的班主任周飞腾。这两点使我一筹莫展,常常在上课时走神……
自从我和他女儿分手之后,老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我已经说过他摸人脖子插人衣领的事,但我来不及说,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嘻嘻的表情。我有时想,他可能不是我那个可爱的杨晓的爸爸。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甚至这样证明:她姓杨,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这种证法太不严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却不一定是我爸的儿子一样,她和老周异姓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父女……
杨晓也说,我这种猜测一点道理也没有。我说,你一定不如我了解周飞腾。有些事不亲身经历,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比如在课堂上,老周一旦遇上思路不畅,就把习题抄上黑板,叫同学去解。他手里总是拿着一块木三角板,不管是上代数,还是上几何,不管是需要画图,还是不需要画图。因为三角板在他那里,不是用于讲授数学,而是用于敲人脑袋。有很多次,三角板被某些坚硬的头盖骨磕成了两截。
也有人说老周敲脑袋后,人人发奋,所以有助于教学。但我总觉得这样说有点愚蠢,尤其是在三角板被敲出裂缝的时候。比如我们班有一个叫江麒麟的,碰断三块三角板之后,自动退学了。有人说,退学之后,江麒麟去混黑社会,人们都叫他“铁头”。这说明,敲人不可能使人聪明,倒可能让脑袋变成石头。
江麒麟是高二退学的。高二的时候,学校实施半军事化管理已经两年,我刚刚挂上杨晓,经常和陈未名溜出去看通宵录相。有一天,我们先去喝了点啤酒,陈未名说,他妈的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好好喝喝。
他抓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我说,你别醉得像个死猪,明天还要出操呢。
结果是我烂醉如泥,醒来时脑袋出奇地疼,只记得他把我拖到录相厅里,在长沙发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么片子,一眼都没看。
我们跑回去时,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经不是早操,是课间操。 我们有点怕,又觉得很好玩,一边笑,一边商量怎么统一口供。还没谈好一半,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俩相邻的肩膀。老周像一个娱乐节目一样快速地眨动眼睛。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被女朋友的老爸抓贼一样拽住总是不那么好……尤其当女朋友的老爸是老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第三节课正是数学。同学们看见门口走进老周。他们安静地等待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准备工作,等候他上课。老周绕过讲台,来到陈未名的面前,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没来上课?陈未名眨了眨他著名的小眼睛,说,我脚崴了,去医务室了。老周说,那沈生铁呢?他背我去医务室了。老周说,你把脚给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脚崴了。
我没说你没崴脚。
我脚真的崴了。陈未名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给我看一下嘛。
脚有什么好看的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敏捷地弯腰动手,抄起陈未名的脚,解他的鞋子,脱他的袜子。同学们都微微张了嘴巴,有的人站离座位,朝一个方向探了探身子。陈未名的脚当然没肿,脚背上什么药水也没有,只是白袜子乌黑,一股陈氏特有的臭味弥漫开来。陈氏未名的脸皮霎时红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说,原来你这么不讲卫生,脚这么臭。
老周放下陈未名的脚,朝沈生铁走去。他高声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沈生铁盘算如何才可将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语速缓慢但并不结巴地回答他的老师:“我们去看录相去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每当我想起我的老师周飞腾先生,我就会佩服他的智勇双全,佩服他的敢作敢为,还会佩服他的清洁干净。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卧谈会上,我们亲切地赠送老周一个外号:阿飞。老实说,我觉得大家这样做有点不对,一个男人活在世上,要靠敲人脑袋保持威信,要靠脱人鞋子体现智慧,又那么胖,脸上时不时掉下一块肥腻的笑,还有蒜头鼻,可怜的级别已经够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