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再次施展魔术,锁应声打开。他步伐急促地引着路,日光灯映在他那小型金属边框眼镜上。“我陷在车阵中动弹不得,因此迟到了。今早我们满档,有八件案子。”他继续说着,当马里诺不存在似的。“我得先去开个会。凯,也许你最好来杯咖啡。茱莉?”他叫着坐在小隔间中没有露面的职员,她正敲着计算机键盘有如响板。“请你带客人去喝杯咖啡。”他转向斯卡佩塔,“在图书馆里请不用拘礼,我会尽快回来。”
不说别的,至少就职业礼节而言,像她这样的专业法医病理学家,尤其还曾是此机构的领导者,在员工会议及停尸间里会相当受欢迎。哪怕马库斯医生叫斯卡佩塔去帮他送衣物干洗或是在停车场等,都比不上现在这样的做法来得让她受辱。
“你的客人恐怕不能待在这里。”马库斯医生重申,并且不耐烦地四处看。“茱莉,能不能请你带这位男士回到大厅?”
“他不是我的客人,他也不会去大厅等。”斯卡佩塔小声说。
“抱歉,你说什么?”马库斯医生窄小的脸面对她。
“我们是一起的。”她说。
“也许你并不了解状况。”马库斯医生干巴巴地回答。
“也许我是不了解,那就谈一下。”这不是请求。
他几乎要退缩了,表现得很不情愿。“很好,”他勉强同意,“我们到图书馆谈一下。”
“你介意我们离开一下吗?”她对马里诺微笑。
“没问题。”他走进茱莉的小隔间,拿起一叠尸体解剖照片翻看,跟在玩牌似的挑出一张用拇指和食指一夹,活像一位庄家。“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毒贩的体脂肪会比你我的少?”他把照片放在茱莉的键盘上。
茱莉不超过二十五岁,不失魅力但有点丰满。她盯着照片中肌肉发达的年轻黑人男性,他躺在解剖台上,像刚出生般全身赤裸,胸膛被切开掏空,只剩一个大得惹眼的器官。对于死者而言,至少在他还有心力在乎时,它可能是最重要的器官。
“什么?”茱莉问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马里诺拉了一把椅子紧挨茱莉坐下。“亲爱的,体脂肪和脑袋的重量有直接的关联。看看你和我,就一直要和体重奋战,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你真的认为聪明人会变胖?”
“这是一个生命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就要特别努力。”
“别告诉我,你也在实行那种‘除了白色食物什么都能吃’的饮食计划。”
“你说对了,宝贝,女人之外的白色食物我不碰。我要是毒贩,才管不了那么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奶油蛋糕卷、夹心派、白面包和果酱,谁让我没有脑袋,对吧?毒贩会死掉是因为他们很笨,所以可以吃各种白色垃圾食物又不长脂肪。”
两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卡佩塔进入了非常熟悉的走廊,她还记得脚下的灰色地毯那种坚硬短毛的感觉,因为是她挑选的。
“他真的很不得体,”马库斯医生说,“在这里我要求端庄得体。”墙面磨损,其上由她购买并装裱的诺曼·洛克威尔画作的复制品歪挂着,还少了两幅。他们经过开着门的办公室时她往里看,注意到案上紊乱堆放的文件和显微镜片档案夹,将几台如疲惫灰色鸟儿一般停歇的复式显微镜淹没。每一个景象每一个声音都好像在向她求助,让她在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缺失的部分,感受到一种远超想象的心痛。
“很遗憾,我现在想起他了,恶名昭著的彼得·马拉诺。名声真是不得了。”马库斯医生说道。
“是马里诺。”她纠正他。
他们向右转,并没有在咖啡机前停下来,马库斯医生打开通向图书馆的实心木门。她见到医学书被散置在长桌上,其他参考书如醉汉般横七竖八地躺在架子上。巨大的马蹄形桌子上杂志、纸片、脏咖啡杯乱作—团,甚至还有一个甜甜圈的盒子。她环顾四周。当初她一直为自己能在预算内规划出这么宽敞的空间用以设立放置医学科学书籍的图书馆感到自豪,一来花费不菲,二来对于一个处理死者的办公室而言,它的存在超乎州政府的认知。她的目光游移在格林菲尔德所著的《神经病理学》和她捐赠的法理学方面的私人收藏间,它们排列无序,其中一本还上下倒置。她的愤怒如针扎般刺痛。
她盯着马库斯医生说道:“我想我们最好先定一些基本原则。”
“天哪!凯。什么基本原则?”他皱着眉头,假惺惺又惹人厌地问道。她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嚣张地表现目中无人。这让她想起那些二流的辩护律师,千方百计抹杀她十七年的博士后研究,将她贬低为坐在证人席上的太太、小姐们,甚至最让人无法容忍地直呼“凯”。“我感到自己在这儿受到排挤。”
“排挤?恐怕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你是要——”
“不要作任何的假设。”
“请别打断我。马库斯医生,我不是非要来这里不可。”
她看着凌乱的桌子和没人爱惜的图书,猜想他对自己的物品是否也如此不上心。“天哪,这个地方到底怎么了?”她问。
他静默片刻,好像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漠然地评论道:“现在的医学院学生,毫无疑问,从没有人教他们用完东西要收拾好。”
“五年间他们变了那么多。”她冷淡地回应。
“也许你误读了我的情绪,”他以打那通电话时的口气巧言道,“我承认自己心事太多,但我很高兴你过来。”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她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而他闪避着她的目光。“先说说这一点吧。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是你打给我的。为什么?”我昨天就该问你的,她心想,我那时就该问的。
“我以为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凯,你是一位备受景仰的法医病理学家,一位知名的咨询专家。”这话听起来像是他对某个他私下无法忍受的人所作的率直认可。
“我们互不认识,又没见过面,我很难相信这便是你打电话的原因。”她的双臂交叉于胸前,她很高兴穿了一套深色的正装。“我不玩游戏,马库斯医生。”
“我绝对没有玩游戏的闲情逸致。”他脸上伪饰的诚挚消退,卑鄙的神色开始像锐利刀锋般闪亮醒目。
“有人建议找我吗?有人叫你打电话给我吗?”她确信嗅到了政治的恶臭味。
他朝门内看去,同时微妙地提醒着他是一位忙碌的重要人士,有八件案子要和员工开会处理。或者他担心有人在偷听。“这样没有一点成效,”他说,“我想最好终止这项讨论。”
“很好。”她拿起公文包。“我最不愿被人利用,或关在房里喝个半天咖啡。我无法去帮助一个不对我开放的办公室,这是我的第一项基本原则。马库斯医生,邀请我协助的办公室必须对我开放。”
“哦。如果你是想要真诚坦率,当然理所应当。”傲慢的态度无法掩饰他的恐惧,他真的不希望她离开。“老实说,请你来并不是我的主意。卫生署长想要第三方的意见,于是想到了你。”他轻描淡写,仿佛她的名字是随手从帽子上拿下来的。
“他应该自己打电话来,”她回答,“那样比较诚恳。”
“我告诉他我来打。老实说,我不想让你变成箭靶。”他解释着。“老实说”这三个字他用得越多,她就越不相信他讲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当费尔丁医生无法确定致死原因时,小女孩基莉·伯森的父亲打了电话给署长。”
听到费尔丁医生的名字她像被针刺了般,她想知道他是否还在这里,却没有问。
“我说了,署长打电话给我,说他会全面施加压力。这是他的原话。”这位父亲一定有些影响力,她想。悲痛的家属的来电并非不寻常,但很少会发展到高官出面外聘专家建言。
“凯,我清楚,你一定会感觉很不舒服,”马库斯医生说,“换作是我,也完全不想身处你这种处境。”
“你如何看待我的处境,马库斯医生?”
“狄更斯写过一个故事叫《圣诞颂歌》,我想你很熟悉过往圣诞节的鬼魂?”他微笑着,也许并没察觉自己借用了布鲁斯的话,就是那位称马里诺为来自过去的幽灵的那个警卫。“回到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很有勇气,这一点我得承认。如果我过去的办公室也对我那么严苛,我相信自己不会表现得像你这样有气度。所以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
“这跟我无关,”她回答,“这是关于一个死去的十四岁小女孩、关于你的办公室的事。的确,这间办公室我很熟悉,但是——”
他打断她。“那是非常冷静的——”
“让我说完,”她也打断他的话,“孩子死亡后,联邦法律要求全面调查和论证死因,不仅要确定死亡的原因和方式,更要确定悲剧是否为犯罪模式的一环。如果基莉·伯森是被谋杀的,那么你办公室的每一寸小地方都会被检查,并接受公众的评判。还有,如果你在职员及同事面前不叫我为‘凯’,我会非常感谢。实际上,我更希望你别直呼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