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百叶窗帘遮挡了阳光,地板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将他的身影投射在舒适的阴暗中。
“我们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他继续咬着铅笔,含糊地冲椅子下的饼干罐大声说话,拿起球棒,摸着红白蓝三色星星和条纹检查。恰好是—百一十一次。他喜欢用白手帕擦亮球棒,再用手反复揉搓手帕。“我们今天应该做点特别的事,我想郊游应该不错。”
他慢慢地走向墙边,把铅笔从口中拿出来握在手上,另一只手抓着球棒,歪着头斜眼看着脏兮兮的米色石膏板上大幅素描草图。他很温柔地用粗钝的铅笔芯画上作凝视状的大眼睛,并将睫毛画得浓密。湿湿的铅笔在他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留下凹痕。
“好了。”他往后退,再次歪头欣赏着直视的眼睛和脸颊的线条,一手挥舞着球棒。
“我有没有说过,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美?你的脸蛋马上会有很漂亮的颜色,如玫瑰般红润,就像你一直在大太阳底下一样。”
他把铅笔别在耳后,手举到面前,张开手指扭动着,看每一个关节、皱痕、伤疤、细纹和圆形小指甲盖上的精致纹理。他按摩着空气,看着健康的肌肉微动,想象自己揉搓着冰冷的皮肤,按捏着肌肉,缓慢流动的血液随之自皮下组织渗出,在他冲洗去死亡的同时也注入美如玫瑰的生命。他想象自己挥舞着另一只手上的球棒。他怀念在手掌上擦粉、挥舞球棒的感觉,接着抽搐着想用球棒击穿墙上的眼睛,却又没有做。他下不了手,也不可能下手。他来回走动着,心脏在胸口悬着。他很沮丧,因为一团糟而产生挫折感。
公寓几乎空空荡荡却凌乱,厨房流理台上散布着纸巾、塑料袋、餐具、罐头食品以及一袋袋的通心粉和意大利面,是伯格懒得放进贮藏柜。—个壶和一个平底锅浸泡在水槽油腻的水中,脏污的蓝地毯上四散着旅行袋、衣服、书、铅笔和廉价白纸。这住处开始散发累日的煮饭和烟草味,以及他麝香般的汗味。屋内很暖和,他没有穿衣服。
“我觉得我们应该检查一下阿纳特太太,毕竟她身体一直不好。”他对母亲说,眼睛看着别处。“你今天想不想有访客?我想应该先这样问问你。这可能会让我们俩觉得好一些。我得承认,最近我情绪不好。”他想着小鱼,再看看四周的乱七八糟。“访客可能是必要的,你认为呢?”
那样很好啊。
“啊,会很好,是吗?”他的男中音拉高又压低,像在对孩子或宠物讲话。“你愿意有访客?很好,好极了!”
他赤着脚走过地毯,在一个纸箱边蹲下,箱里装满了录像带、雪茄盒和放有照片的信封,上面是他细致的笔迹写的分类标签。靠近箱底他找到了阿纳特太太的雪茄盒和装着宝丽来照片的信封。
“妈,阿纳特太太来看你了。”他打开雪茄盒,放在休闲椅上,满足地叹息道,然后翻阅着照片挑出最喜欢的一张。“你还记得她,对吧?你们见过面,一位蓝头发的老女人,看见她头发了没?真的是蓝色的。”
为什么,它的确是。
“为……为……为……什么,它的……确是。”他模仿妈妈拖长腔调慢吞吞的说话方式。每当她喝伏特加喝到烂醉后,便语焉不详得像从酒瓶里爬出来。
“你喜欢她的新盒子吗?”他边问边把手伸进雪茄盒里,一股白色粉尘随之扬起。“不要嫉妒啊,自从你们上次见面后,她就瘦了很多。我好奇秘诀是什么。”他嘲笑着,要让她肥胖的母亲产生妒意,然后又把手指伸进盒子吹出更多的白色粉末,接着用白色手帕擦手。“我想我们亲爱的朋友阿纳特太太看起来真是美丽动人。”
他仔细地看着阿纳特太太的照片,她的头发像个蓝色的光环绕着她死去的粉红脸孔。她的嘴是经缝合才闭上的,他会知道是因为他记得那是他做的。他那精湛的外科技术不可能有任何破绽,经验不足的人绝对察觉不出眼睛的圆形轮廓线来自她眼皮下的眼袋,他还记得轻轻地将眼袋放在凹陷的眼窝中,然后用眼皮盖上,再用少量凡士林把它们黏在一起。
“现在,嘴巴甜一点,问问阿纳特太太感觉怎么样,”他对着休闲椅下的饼干罐说道,“她患有癌症,他们中很多人都有。”
第03章
乔尔·马库斯医生给了斯卡佩塔一个僵硬的微笑。她握了下他那骨架纤细的干瘪的手,只预感自己应该会藐视他,这想法她藏在心底。此外,她对他毫无感觉。
她头一次听说马库斯医生纯属巧合。大约四个月前,她在飞机上翻阅《今日美国》杂志,看到一篇关于弗吉尼亚州的报道,摘要中写道在经过长时间的寻找后,州长任命新的首席法医……”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一职在经过多年的空缺以及代理之后,终于有人接任。在漫长的遴选过程当中,从未有人征询过斯卡佩塔的意见,马库斯医生走马上任当然也不需要她的认可。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听过此人姓名,她会婉转地承认没有,或许在某些国际会议上打过一两次照面,但对他的名字没有印象。当然她也会说他是一位病理学家,不然不会被任命领导全美最杰出的州医学检视系统。
但是当她握着马库斯医生的手并看着他细小冷酷的双眼时,她意识到他完全是位陌生人。他显然从未加入过任何重要的委员会,也未曾在她所参与过的病理学、医学法律或刑事鉴定会议中发言,否则她一定会记得他。她也许会忘记人的名字,却很少会忘掉长相。
“凯,我们终于见面了。”他说。这又一次激怒她,而且还是当面羞辱。
如果是电话,她还能犹豫着接不接,现在却无法回避,因为毕竟是面对面而且就在她曾担任首席法医时工作的地方,一栋叫做“生化科技二号楼”的大厅里。马库斯医生是个瘦小的男人,脸小而窄,脏兮兮的白发稀疏地贴在后脑勺,仿佛一直被岁月捉弄着。他穿着走样的灰色长裤和便鞋,系了一条窄版的领带,廉价白衬衫里是件无袖汗衫,领子松垮垮地围着细脖子,衣领内侧脏而粗糙。
“我们进去吧!”他说,“今天早上工作恐怕满档。”
她正要告诉他自己并非一个人来时,马里诺从男厕里走出来了,正使劲地提着长裤,双眼被头上那顶印有“LAPD”的帽子低低地压着。斯卡佩塔以礼貌但极公事化的态度尽可能好地介绍马里诺。
“他以前在里士满警局待过,是位经验老到的调查员。”她这头说着,马库斯医生那头表情却僵硬起来。
“你没说要带人过来。”他站在这个用大理石和玻璃架构出的圆形宽敞大厅中,如此无理地说道。而斯卡佩塔已在此等候二十分钟,甚至觉得自己像尊显眼的雕像了。
“我想我已经明确表示,现在是非常敏感的时期。”
“嘿,别紧张,我刚好是个敏感的人。”马里诺大声说。
马库斯医生没听到似的,怒形于色。斯卡佩塔几乎可以听见他的愤怒取代了空气。
“我在高中时就敏感,这一点无人能比。”马里诺大声地补充,“喂,你,布鲁斯!”他对着一位起码二十英尺远,刚离开证物室进入大厅、身穿制服的警卫大叫,“还在那惨兮兮的大头针队打保龄球吗?”
“我没有提过吗?”斯卡佩塔说道,“那么对你说声抱歉。”她是没提,但也没觉得对不起他。既然被邀请介入这桩案子,她自然会带上需要的人或物,而且她也无法原谅马库斯医生直呼她“凯”。
警卫布鲁斯起初一脸困惑,接着转为惊讶。“马里诺,真的是你吗?还是从过去来的幽灵?”
“不,你没有提。”马库斯医生一再重复同一句话,一时间无法镇定下来。他的慌张显而易见,好比振翅疾飞的惊弓之鸟。
“如假包换的我,哪来的幽灵!”马里诺尽量说得让人反感。
“我不敢肯定我能允许这么做,还得厘清一下。”马库斯医生说。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透露出一个龌龊的事实,即某个他需要向其负责的人不仅知道斯卡佩塔在这里,或许还是她会在这里的原因。
“你要在这儿待多久?”两位老朋友继续寒暄着。
“直到把事情办完,老兄。”
斯卡佩塔心底有声音在警告,她正陷入某件事情。可是她不去听。
来这里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早该去阿斯彭的。
“有空常来。”
“一定会的,老兄。”
“够了,拜托,”马库斯医生厉声说道,“这里又不是啤酒屋。”他弯下腰来,把脖子上用绳子挂着的卡片钥匙紧贴上不透明玻璃门旁的红外线扫描仪,门的那一侧则是首席法医的办公区,她走了进去。她空着肚子,口干舌燥,腋下汗流不止。这栋雄伟的大楼,她曾经协助设计、募款,后来搬进来工作,直到被开除。深蓝色的沙发和配套的椅子、木茶几和一幅乡村风景画,一如既往。接待区也只是少了两盆玉米和几株芙蓉,当时被她很热心地照顾,浇水、去除枯叶、依季节变化挪动摆放位置以让其享受阳光。
“恐怕你不能带客人进来。”来到另一扇上着锁的门前,马库斯医生如此说道。这道门通往行政办公室和停尸间,曾经是她全权拥有的精神圣殿。